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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宁文学》2011年第2期·小说视野
2012-04-18 09:38:28 字号:

  

 

  爱情山水画

  陈首印

  一

  在拥挤的车厢里,李升想要自在地看到沿途的风光有点困难,不过,只要有心,只要睁开眼睛,从缝隙中李升还是能感受到窗外的风景:诸如飞逝的梧桐,绿油的田野,黑白的村庄,蜿蜒的河流,隐现的群山,或是闯进视野的飞鸟,田间的耕牛,路上的行人,闹热的集市等等。

  这是李升第一次去石桥,新的天地,新奇的感觉,令新参加工作的李升兴奋着。临近石桥镇,李升下意识从上衣口袋摸出派遣单,目光停留在石桥镇中学几个手书的字体上,凝视里,憧憬之情跃然纸上。

  随着客车的减速,李升内心隐隐感受到陌生环境和未知人事给他的压力。到站了,李升取了行李,随后跟着人流进到石板街。街上李升无心观赏,他匆匆搜寻古石桥标识。一段行程后,从指路人指尖方向,李升发现了目标。

  石桥镇中学给人印象较深的除了校门口的古石桥和绕园而过的小河外,更有镶嵌在大楼中间的校门和学校中央一座由旧祠堂改建而成的礼堂。礼堂前坪一棵浓荫密布的古樟树像天然的大帐蓬,天热时,体育课就在树荫里进行。校园的南面是一幢寝室,北面有一坐北朝南的教学楼,东南角上是学校的厨房,靠近厨房有一操场,操场的另一端是篮球场,学校厕所也在这头。因为河的缘故,学校围墙边留有一棵又一棵挡风固墙的杨柳树,人工栽培的女贞树则用线条与绿色区划装饰着校园。

  暑期的校园,长满了杂草,给人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好在开学的日子就将来临,如季节性鸟儿般的学生在放飞后的时间里会回归,回归到教室的巢穴,学生们的扑腾会使冷落了一段时日的校园充满生机,校园的小路又会重新变得光亮。

  报到后,李升投入到暑期学习中。他在“李老师”的称呼声里渐渐完成了由学生到教师的角色转换。

  教师暑期学习班上,学校对新学期工作作了安排,李升当了初一(二)班班主任,任着该班的语文和该年级的美术课,其住房也作了调整,他和一老教师合住到一块。房间在二楼,是校门上方那一套。

  学习班结束,学校放了一天假。在按学校安排做好手头开学准备后,李升到了镇上唯一的客运小站,第一次登上了从石桥返回县城的班车。

  第一次回家,李升比来时还要兴奋。一路上,他想着家人,想着朋友,做着回城后的计划。

  从小城东门客运站下车,李升走过东正街,穿过铁锤巷,回到南门正街的家。

  家的感觉真好。在母亲嘘寒问暖中,李升美美加了一顿餐,又和街邻们聊了一会儿新鲜,接着去了北门,他找到家住县城的孙晔,一同上了图书馆。

  几近黄昏,李升和孙晔才走出图书馆。出来后孙晔领李升去了他工作的学校,之后在孙晔家就晚餐。

  孙晔是李升师范的同学,属于同桌的那种,分配时孙晔留在了县城。读书的时光过得单纯,分配时李升有了苦恼,为什么学习和实习成绩优于孙晔的自己却分到了乡下?想归想,毕竟他们是同了初中,同了高中,又同了师范的同桌,分配前,李升也知道孙晔家有那么一点关系,这件事上虽然李升有些失落,但他不会去责怪孙晔,即使有一个留城的指标让他们俩去争,他们都会为对方放弃。

  别后的重逢加深了友谊,也提升了他们对工作对生活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参加工作后的一次次相聚,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催化了他们的成长。夜深了,李升才从孙晔处离开。

  第二天,李升去书店和商场按计划买了些与教学有关的书籍和生活用品。

  欣欣然,李升再次登上了去石桥的班车。车窗内,李升翻着新买的图书,那份斯文,让李升内心觉得自己像一个老师的样子了,并且有了点了不起的感觉。

  李升真的成了了不起的教师。

  语文课上他流利的普通话,磁性的男中音,营造出一种良好的教学氛围,作文时,他还与学生同堂习作,并当场宣读。

  第一次美术课上,李升用自画像向学生作介绍,他的诙谐与幽默,让学生增了兴趣,长了见识。

  在班集体中,他用轮值的方式让每一个成员尝试当班长,他在班上教唱的歌曲很快在校园流行起来,李升因此成了最受学生欢迎的新老师。

  由于人际生疏,李升一般都呆在自己的房间。独处的时光,有些寂寞,孤独中李升常想昔日的同学,想念时无处倾诉。那时移动电话没有普及,就是固定电话,常人也很少用到,书信成了那个年代相互联系最为便捷的方式,写信读信或多或少排遣了李升的孤独,寂静的时光里能收到一封同学的来信,会保李升好几天不寂寞,要是是“相好”女生的来信,那日子就会过得更精彩,他会一遍一遍读信,直到倒背如流,这也是李升青春里最青春的事件。

  有一位称做红姐的,信来得最勤。

  红姐长得水灵,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歌声与舞姿有意无意吸引着学习和生活在她周围男生的眼球和心,班上男生都以与她亲近为荣。这是男生本能的反应,是青春的骚动,是对爱和美的追求。

  李升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自然与红姐接触多些,比如班上编排节目,组织晚会等。青春的组合,有几分朦胧,有几分得意。但李升却生在福中不知福,尽管红姐有时用异样的眼神看李升,或说些很关爱李升的话,李升只当它是姐的关怀。毕业分开后,李升才像梁山伯一样意识到如同祝英台的红姐那份感情,可意识归意识,除了写写信,李升并无其他表示,信中他甚至没有勇气提那个爱字。

  那时的李升在班上年龄最小,同学们称他小弟。李升和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划得来,有的女生还通过他去给别的男生传递一些爱的信息或拒绝不喜欢的男生。

  班上曾有一位男生认为某女生对他有意,其依据是:在楼梯拐角处,女生对他回眸一笑;在食堂,女生给过他饭票。男生因此给女生写了好些信,而女生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女生觉得男生可笑,便找到李升,要李升转告男生:笑,是出于礼貌;饭票,是缘于友谊。女生要男生不要自作多情。在女生厌烦的表情与男生真情的失意中,李升解读到,爱是不能异想天开的。

  在石桥,李升最难熬的是停电的夜晚,黑暗里正常的事情不能做。每当此时,他就会走出校园,沿着小河漫步。在明月、星星、晚风和黑暗的陪同下,李升找寻着打发时间慰藉心灵的方式,黑黑的夜晚会让李升的脑海跳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求光明”等令人回味的诗句,李升喜爱上新诗,也是从这些夜晚开始的。

  后来那些乡间的黑夜反倒让李升特别怀念。

  几回回他想回到乡间,回到从前,回到那些自然的夜晚。

  二

  日月如梭,转眼李升在石桥中学工作了一年。一年来他从一个不谙人世的毛头小伙成长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人民教师。

  由于年轻,思想也较为活跃,李升所带班得到领导、老师和学生的认可,他有几分满足,甚至沾沾自喜。因为这点,李升还吃了些苦头。学校一位年长的副校长对他的一些作法看不惯,在会议上点名批评他,说他带学生外出写生,万一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办?李升当场顶撞领导,他成了学校行政组重点教育对象。

  那些时日,李升在房间躲着,心中满是委屈。好在同室的老教师给了他指点,他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信中他曾向红姐诉说过自己的苦恼。

  后来,校长要他在会上向副校长致歉,李升借故不参加,他认为把学生带到户外是教学的需要,他不能被传统的、旧的观念束缚。

  较劲的个性与年轻气盛,让李升在单位的人际关系分外紧张,好在校长开明,在他的帮助下,李升才摆脱了走向社会后的第一次危机。

  随着年岁的增长,心理与生理上李升渐渐走向成熟,心中有了更深的渴盼。在异性面前他表现得更为活跃,同龄的女性也愿意与他聚在一起。

  此时一位家居县城与李升在同一山乡工作的女教师和李升的接触多起来,周末他们一同回城,周日同车返校,相互的往来成了心中的向往。

  那女教师,名叫高小雅,是居住在汉族中的少数民族。高小雅留着包菜头,圆润的脸蛋上生着画中人一样迷人的眼睛,悬胆鼻下是娇艳欲滴的红唇,她优美的曲线、奇异的着装成了石桥一道亮丽的风景,她就是石桥人心头杂志封面上的人物。

  因为是少数民族,所以在风俗习惯上高小雅有些不适应,他不懂汉人的作法,常闹笑话。比如酒席上,别人谦让不去坐的席位,她坐了上去,主人请她换座,她还说:“没关系,我就坐这儿。”这样闹得哄堂大笑。有时她坐在该坐的位置上,有人又故意将她换到不该坐的席位上,她也依从,于是又一顿爆笑。

  高小雅曾经谈过一个朋友,对象是石桥中学的教师,他叫姚生智。姚生智长得一表人才,有点像当时的演员迟志强。他比李升先一年参加工作。李升到来时,姚生智正给高小雅写恋爱信,他常邀李升去高小雅那儿。

  姚生智苦苦的追求,没有换来甜蜜的回报。高小雅一直很暧昧地与姚生智保持着距离。李升的出现似乎融洽了他们的感情,高小雅来石桥中学的次数也增加了。然而高小雅来后并不去找姚生智,她常跑李升的房间。

  李升的房间有一架风琴,墙上贴挂着李升的画作,外面有一瓣阳台,阳台上是李升侍弄的花草。这样一种有情调的布置,让李升显得高雅。除此之外,李升还会给进入屋子的人画像。因此,很多年轻人都愿往李升房间跑,尽管同房间还住着一位老教师。

  每逢周末,学校几乎空巢,有家室的教职工都会回去,与李升同住一屋的老教师也不例外,留守的是几家长住户和一些单身的年轻人。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高小雅到了石桥中学,他们约定这个周末不回家。

  高小雅从小站下车,经石板街、过古石桥来到学校,她把包递给在和姚生智打羽毛球的李升,要过李升的球拍跟姚生智打起球来。

  李升看了一会儿球,然后拿着高小雅的包回了房间。因为有客人要来,李升动手整理起办公桌上的画作与诗稿,还特地打扫了房间。不多时,姚生智和高小雅走了进来。高小雅说:“李升,你还打不打球?”

  “你还打不打?”李升反问高小雅。高小雅喘着气摇摇头,信步坐到风琴前的木椅上。

  姚生智把球拍挂到床架上。李升给高小雅和姚生智打了水洗手洗脸,又端上茶水。

  高小雅起身洗了把脸弹起琴来,曲子是她多次弹起的电影《知音》中的主题曲,姚生智随后用沙哑的歌喉跟在一旁唱着,歌声如诉如泣。

  一曲终了,有人在喊:“姚老师,你的电话。”姚生智跑了出去。

  高小雅不再弹琴,她一边浏览着李升的画作,一边问李升:“我还和不和姚生智谈朋友?”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李升不好回答。但他还是说了姚生智一大堆好话,同时也给高小雅一些提示。李升觉得他只能如此,他不知道怎样处理男女之间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姚生智长时间没有回到李升房间,原本无话不谈的他们,孤男寡女的时候,突然显得有些不自在。高小雅不时端起杯子喝水,李升则不时给高小雅加水。

  这种状况的出现或许与高小雅提出与姚生智不谈朋友的话题有关。

  不知所措的李升在高小雅提议为她画像时,才有所事事。不过此刻,在他们对望又有些躲闪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些别样的因子。

  时间在几分暧昧和几分尴尬中流逝。

  几近黄昏,一幅简单的人物素描趋于完成,看着像模像样的自己,高小雅很是开心。天开始变冷,高小雅取了件李升挂在床头的外套穿上,形象有几分滑稽。抢抓时机,李升又为高小雅画了张速写。之后他们在欢快的情绪中走出房间,去了食堂。在食堂,李升炒了一盘花菜炒瘦肉,打了香干、萝卜和米饭,在校门口小商店要了饮料和白酒。

  此时姚生智匆匆回了学校,姚生智的脸色很不好看。在李升的招呼下,姚生智跟着上楼,他们仨一同晚餐。就餐时,姚生智把一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饭也不吃,摇摇晃晃走出房间。李升赶紧跟上。姚生智一口气跑到学校报栏边,“咚、咚、咚”把框子里的玻璃砸得“刹、刹”碎响。李升用力箍紧姚生智,姚生智挣扎着,握紧的拳头渗出了殷红的血,铁青的脸上一片潮湿。

  “不要管我。”姚生智狂吼道。此时高小雅也跑了过来,劝姚生智不要这样。李升把姚生智扶进姚生智房间,姚生智依旧哭喊着。

  姚生智突然的变脸,李升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李升才知道,那个电话是镇教育办一位领导打给姚生智的,说有事情要他去一趟。去了之后,他才知道,那领导的儿子在姚生智上课时,拧女生的辫子,姚生智批评了他。学生回家告了姚生智的状,说姚老师打了他耳光。姚生智哪受得了这气,极力向领导解释,结果事情不但没说清,还挨了顿教育。另一个原因,李升不曾意识到,高小雅对姚生智不冷不热的态度伤害了姚生智,他要借酒发泄。

  那个夜晚充满了寒意,吵闹过后的校园显得分外死寂。在安顿好姚生智后,李升重又回到房间,高小雅面无表情呆坐在炉火旁。李升不敢想象,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高小雅说她害怕,李升不知所措。李升知道这伤了高小雅老师的心。

  夜深了李升起身要到外面找床铺,高小雅不让,内心翻滚着波涛的李升迟疑地坐下。短短几个小时,李升的心灵不断受到爱的冲击,这一刻似乎要决堤。

  分睡在同一房间的两张床上,这对情窦初开的他们来说是一份煎熬,更是一份幸福,还是一份美好的回忆,他们除了大脑很活跃,思想很积极,想象很丰富,身体反应强烈外,剩下的只有梦。梦醒之后的李升和高小雅就像经历了夜晚琢磨不透的黑暗校园里的树,太阳升起,树和树如故。

  此后高小雅很少来石桥中学。一是姚生智的酗酒,令高小雅内心里有几分愧疚;二是摸不清李升对爱的态度,同时也担心与李升走得太近会伤着姚生智。纯洁的高小雅变得复杂而成熟起来。

  李升与姚生智成了好朋友。姚生智依旧还去高小雅所在的学校,但每次去都是从学校门口走过,远远地往校园内瞧,然后落寞地回来。

  高小雅的学校坐落在同一条河流旁,学校的旁边是一片静静的柳林,河水就从柳林流过,那成片的白色沙地是师生们嬉戏的场所。通向学校有一条青石板路,它是从前的官道。高小雅每次出来都要经石板路走上一段路程才到达一个叫枫林的客运小站。

  李升依旧坐那趟周末的班车回城,高小雅也搭乘同一趟车,重逢的喜悦冲淡了曾经的不快,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光波诠释了他们相逢的快乐。

  高小雅寻问起姚生智的情况,李升告诉她:姚生智常在深夜一个人外出,沿着河流去得很远。据说他在河的下游一个厂矿里认识了一名女工。姚生智曾跟李升说起,他和那女工有了很深的接触。由于姚生智有时迟到或旷工,学校对姚生智提出了严厉批评。听着这些,高小雅心头酸酸的。

  姚生智的这种变化与高小雅不来石桥中学有关。在感情受到伤害后,男人转移了情感,女人选择了逃避。情绪和情感纠缠在一起,令他们像吵了架的伙伴,远远地避开,一时间不肯相见。

  假期,高小雅常去李升县城的家。有时李升不在,高小雅便和李升的家人呆在一起等他,直到李升回来。李升一直与高小雅只保持着普通朋友关系,尽管他孤单时常想,要是高小雅能成为他的恋人,将来能和他结婚,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但另一个“他”却在躲避着现实,“他”说高小雅是姚生智的女友。

  有时,李升知道高小雅在自己家里等着,却故意在街上蹓跶,那种内心的渴望与道德准则的矛盾,令李升快乐并痛苦着,他成了情感无助的男人。

  又一个春天来临,学校开学了。姚生智、高小雅和李升等几位老师一同乘车返校,李升随身带了一条汽枪。到达后他们去当地教师家拜年,席上,老师们有意把高小雅和李升安排到一块,同行的姚生智有几分不悦。

  姚生智的心情糟透了,每到一家,总是闷着喝酒。

  走了一圈回到学校大门口,姚生智要过李升手中的枪。子弹上膛后,他瞄准了李升和高小雅。李升见情形不对,过来阻拦,拖拉中,姚生智扣响了扳机,子弹打中了高小雅的小腿。欢快的气氛一下子凝固。顷刻,阳光显得阴冷,泪水从高小雅美丽的大眼睛中忧伤流出。

  李升他们把高小雅迅速送往石桥医院。手术后的高小雅像一只受伤的梅花鹿,暗淡的眼神浸透着悲伤。

  这一枪姚生智原本想给李升,情急之下却伤着了高小雅,这让姚生智追悔莫及。

  高小雅原以为与姚生智做不成恋人,做朋友总还可以。她之所以曾那么真切地关心姚生智,出于她真诚的个性,对追求者不伤害心理。最终高小雅选择了离开。

  那个春天,高小雅调离了石桥镇,进了诗江乡诗江中学,期间她与在诗江勘探的一名地质队员确立了恋爱关系。孤苦与孤单的灵魂像是代数中的同类项,有了合并的基础,远离家乡的地质队员和情感受到伤害的高小雅很快就合成了他们的爱情。那队员家住省城,父亲是一名处级干部,很快,高小雅又调出诗江进了省城。

  李升自然为高小雅高兴,他认为像高小雅这样的女性应该得到富贵。离开石桥,离开诗江,高小雅不曾与李升接触,甚至连一点联系也没有,这不能不让李升觉得遗憾。

  李升一直后悔不该带那条枪。

  一次会考阅卷,李升遇上了高小雅诗江的女同事。那同事告诉李升,说高小雅很喜欢石桥中学那个多才多艺的李老师,并说姚生智他们在恋爱的问题上既没有胆量也没有耐心,还说高小雅希望有一天能收藏李升的画。

  李升问女教师:“既然这样,高小雅为什么不与我们联系?”

  女教师说,来诗江很长一段时间高小雅一直很痛苦,她不敢面对过去,甚至不敢提及有关石桥的点滴信息。

  女教师告诉李升,要是李升态度明朗一些,也许高小雅已与他结为相伴而行的恋人了。

  听着这些,李升觉得自己愧对了高小雅。李升说:“我一定会送一幅好画给她。”

  三

  石桥镇座落在一个群山环抱而地势宽阔的沙洲上,传说唐朝时曾一度把县城设于此。这片广袤的土地在让外来者赏心悦目的同时,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石桥人。石桥镇因那座横跨在河面上有如赵州桥的古老石桥而得名。

  石桥街就在小河的旁边,曲折而狭长,街面全都是青石板铺缀而成。时光荏苒,青石块变得更加光亮,木屋更显古朴典雅。这里是山货野味土特产的集散地,群山里平地上的人们每三天一圩汇聚到这里。随着经济的发展,市场的开发,小镇贸易也更为繁荣。

  在小镇上有一位来自深山的摆摊姑娘,圩圩都来赶场,在人流密集的街口摆着一小摊。李升和姚生智每圩也都上街,一来二去与姑娘熟了。姑娘之所以引起李升他们的注意,是因为她高挑的身材,长长的辫子,迷人的笑脸和一双常会荡漾的酒窝,当然还有她摊上那些李升们爱屋及乌的商品。

  姑娘是李升班一个叫阳声的学生的姐姐。阳声告诉李升,他姐叫阳玲。

  一个周末,阳声邀请李升去他家做客,李升约姚生智同去。

  路上,阳声指着远山说,那白色小屋就是他的家。在阳声的带领下,他们走过一垅垅稻田,然后从一个挂着飞瀑的水潭边上山。他们沿着曲折的山路艰难攀登,同时也不忘欣赏沿途的风光。林中的山泉以及由山泉形成的飞瀑,陡峭的山崖以及山崖上葱翠的树木与花草,山峦里蒸腾的云雾以及云雾里飞鸣的鸟儿……一幅幅大自然的图画,让初入深山的李升饱赏了眼福。

  曲曲盘旋的山路最终把李升他们引领到白色小屋。一群山狗俯冲而来,李升他们只得停住脚步。有如一朵灿烂山花的摆摊姑娘,欢笑着赶了过来,她穿着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手里拿着一根竹条,吆喝着狗群,招呼着李升他们。阳玲的身影,舞动在翠绿丛中,有如一只起舞的白鹤,姚生智脱口喊出了类似“哇噻”的惊叹。

  李升他们走进了白色小屋。小屋不小,从山下能看到的那一点白,是一幢土木结构分上下两层,大小房子约十来间的房屋,里面住着三户人家。房子四周用石灰浆粉饰,楼层是木板搭建的,房顶盖着杉木皮。

  进屋后阳玲一阵一阵地脸红,全然没了街头摆摊吆喝时的那份落落大方。青春的异性在未成家之前,内心总有种羞涩的渴盼,那种跟醉酒相似的感觉,令他们很冲动,也很清醒。

  阳玲退了出去,在屋后的山坡下用山泉洗着青菜。清亮的溪水映出李升的影子,阳玲甜蜜地回想起与李升在石桥街上的相识……

  那天姚生智与李升上街,到了阳玲的摊前。李升要买打火机,阳玲递给了他。找钱时,李升不让找,说记着下次还来买。李升和姚生智游荡了一阵后,阳玲远远看见李升提着裤子向她摊前挤来。李升说他的皮带脱了,要阳玲赶快给他挑一根。

  “皮带满街都有,为什么硬要挤到我这儿来买?”阳玲说。

  “他喜欢你。”姚生智说。阳玲便用手中的皮带抽姚生智。玩笑声里李升不好意思系好了皮带。

  此后阳玲打听到姚生智和李升都是石桥中学的老师。对老师阳玲有一份特别的衷爱,她自己因家住深山,书读得少,辍学摆摊只为供弟弟读书。在校学习时,阳玲成绩还不错,她一直割舍不下读书的念头。

  阳玲以了解弟弟的学习情况为由,找过李升一两次。在李升的屋子里李升还为阳玲画了速写。

  阳玲对李升的印象特好,她认为李升老师有着一双智慧的眼睛和手,当他的手和眼睛动起来时,就会制作出美妙的图画,举手投足都令人愉悦。

  李升高高清瘦的影像就这样在水波里荡漾……

  喝完茶后,姚生智他们走出房间,他们欣赏着平地上难以得见的高山夜景。太阳刚落下去,月亮急切地爬了上来,山下有了点点星火,石桥镇在雾霭里若隐若现,袅袅炊烟中似有人群载歌载舞。

  高山让人开阔视野,感受奇美,而居住在深山里的人们,则有着不同的看法,他们说得更多的是进出山的艰难和生活的不便。

  山区五月的夜晚依旧充满了寒意,李升他们回到屋子里,阳玲家人已准备好了一盆溅着火星的木炭灰,他们不由自主地围坐到炉火边。

  炉火边的对话,以及阳玲那双充满青春激情会说话的眼睛和酒窝,让李升旌旗飘摇。油灯下,李升将一张报纸摊开伸展在火炉上方装模作样地阅读,无意中报纸下李升的手触到阳玲的手,两双手便象通了电的磁石,在看不见的磁力线的作用下,由势能转化为动能,又由动能转化为势能,瞬间的碰撞与片刻的停留撞击出了他们心灵的火花,心屏之上皮影戏般映出他们欢快的身影。这是爱的萌发,这是爱羞涩的起步,这是爱的无声电影。

  吃过晚餐,阳玲安排姚生智洗漱,一时性起,她把李升带到了木楼上。在木楼里,阳玲告诉李升,这是她的房间。进屋后,李升发现他为阳玲画的速写用玻璃框装着,放在窗前的书桌上,镜框里还有阳玲的几帧生活小照。

  阳玲把李升带进闺房,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在把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分享给李升。在弥漫着爱的空气里,李升将镜框捧到手上,他端详着自己的画作与阳玲的照片,浮想联翩。李升笑意盈盈的样子,让阳玲很享受,她在心里对李升说:“你画的我,我好好珍藏着。”

  随着他们的走动,木楼发出响声,这声响令他们只好安静。在静静的观望中,阳玲红着脸说:“下去吧。”

  走下阁楼的阳玲,心“咚、咚”直跳,那份羞涩与快乐令阳玲特想唱歌,她在心里哼起了“阿哥阿妹的情意长……”

  高山的夜晚除了虫子的鸣叫与林涛声,便是人的对话。孤独的油灯,只是短暂登场,夜晚最终被黑暗占领。

  那一夜,李升和姚生智被安排睡在阳玲的房间,第一次躺进青春女性被窝的李升和姚生智无法入睡,然而又不能言语,因为屋子里分外静谧,木楼间点滴声响都能听到,他们装睡着。

  第二天,早早醒来。起床后,李升说要爬山,阳玲引领他们去了。山林里空气分外清新,植物分外清翠,小溪叮叮咚咚,小鸟们欢快飞鸣,太阳从一连低矮的山峦爬上来,越过石桥的地平线,蹦着向上升,一切都那么令人兴奋。到达山顶,举目四望,一切尽收眼底。映入眼帘最多的景物是连绵的群山、遥远的都市、散落的村庄,蓝天、碧水、云霞成了山的衬托。阳玲在一片荆棘丛中发现了野山莓,她招呼着李升他们过去采摘。一夜间,阳玲与李升他们似乎成了相熟相知的伙伴。

  早餐后,李升向阳声的父母再次谈起阳声,在表扬阳声的同时,对阳声的学习提出了更进一步的建议和更高要求,姚生智他们准备告别大山返回学校。

  这次高山之行始作俑者是阳玲,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建议父母请李升他们,作为过来人,父母当然知晓女儿的心思。看到一天天成熟的女儿,以及女儿近些时日的变化,父母期望着阳玲有一个美好的归宿,身处群山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出大山。

  阳玲说要下山调货,准备第二天的赶集,于是,一同下山。

  在曲曲的山路上,李升和姚生智赞叹着高山的美好,话说着阳家人的热情,阳玲和阳声便在咯咯的笑声中蹦跳着像叮咚的流泉一路歌唱着奔出大山。

  再回首,白色小屋掩映在群山怀抱。

  回到学校,李升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支起画架,在阳台上写下了一幅幅有着白色小屋的山水画。李升自我欣赏着,觉得自己的绘画水平有了一个大的飞跃,这飞跃只因画者融入了深深的情感。

  四

  石桥镇赶完圩的当天下午,阳玲独自到了李升石桥中学的住处。李升的房间显得更为宽敞,老教师已退休,房子只李升一人住着。李升的房间简直就是一个画室,墙上、地下、桌上都是色彩。阳玲敲门时,李升正午休。阳玲进来,李升有几分尴尬。

  阳玲坐到风琴前的木椅上,环顾着李升的住室,嘴角带着盈盈的笑。李升递过来一杯水,忙着做解释。

  “这让我看到一个更真实的李老师,不好吗?”阳玲说:“我今天的生意特别好,完了之后想到你这儿来坐坐,顺便借些书看。”

  “看吧,看吧,我让你看个够,只要你不讨厌。”李升开着玩笑说。

  “你看我讨厌吗?”阳玲也是一语双关。于是他们便笑。

  “我真想再去你家,那些山水很令人着迷。”

  “只要你愿意,随时恭候。”阳玲说,“不过我并不觉得那山有什么可爱。”

  “既然这样,你吗不租住到石桥街?”

  “我准备在街上租房。”阳玲望着远山说。

  在李升处阳玲借走了《人生》一书。

  李升目送着阳玲远去,他在窗台上偷偷地用两面镜子跟踪着阳玲,当阳玲越过石桥,影子消失在镜中时,李升心头有几分甜蜜的遗憾。这次光临,他连阳玲的手也没摸一下。“我的勇气到哪里去了?”李升自问着自己。

  阳玲从李升处离开,不曾上到高山上的白色小屋,她去了家住石桥街的女友家。那天下午阳玲和女友在石桥下清亮的河水中尽情浣洗,洗了衣服,洗了头发,还大着胆子下河洗了好一阵身子,那份清凉的感觉和着洗发水的香波让阳玲沉浸在无限的喜悦里。

  夜晚的时候,女友与阳玲一同走上街头,她们悄悄上了石桥。女友自然知道阳玲的心事,便怂恿阳玲去找李升,阳玲说不去,她们便滞留在石桥上。

  伏在桥栏,看小河月色,粼粼波光,依依垂柳,令情窦初开的阳玲出现幻觉,她仿若看到了牛郎和织女。其实在这样的夜晚,同一桥头,同样月色,有相同情感,因景生情的又何止阳玲一人?石桥上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行人。

  夜不能寐。回到女友木楼,阳玲捧起路遥的《人生》,看一阵想一阵,李升仿若就是高加林,她就是那温柔善良的巧珍,阳玲沉迷在对李升的爱恋中,她最喜欢书中巧珍关心高加林的细节。

  又一个周末,李升和阳声再次从石桥出发,进入高山。姚生智不知是上次上山让他有些失落,还是他自认为自己是多余人,或许他真的有要紧的事要办,他拒绝了李升的邀请。邀约被拒,李升有些惆怅,惆怅中又带有些许紧张,但他很快被山水感染,阳玲也像只小宠物在李升的心头窜来窜去。爱恋,让他义无反顾。

  如果说李升第一次去阳声家,是因为被邀请,那么第二次去就有了点主动的意思。

  高山之上,李升显得拘谨,没了第一次家访时的风范,尽管陪阳家父母说话时,内心里多了几分亲切。

  正当李升无所适从无话可说时,隔壁邻居邀李升和阳家人喝茶,阳玲替李升和家人热情接受了邀请,茶桌摆在白房子前的禾坪上,小楼的居民全部出动围坐到一块。阳玲向李升一一作介绍,李升与廖大叔一家一一握手,最后坐到年龄最长的李大爷身边。李大爷是山上的护林员,孤家寡人一个。廖大叔和妻子是林场工人,女儿在外读技校,儿子上了高中周末也回到家中。高山的夏夜凉风阵阵,那份凉爽伴着新茶的清香,和着山中人的好客,在阳玲的牵引下欢快四溢,李升和阳玲成了山寨“晚会”的男女主持。李升跟廖大叔的儿子谈了学习方面的事,跟李大爷聊了护林中的趣事,阳玲打趣说了李升的长处。这个夜晚李升收获的同时,丰富了山民的山居生活。这类似篝火晚会的喝茶聊天,让所有人都快乐,“晚会”一直延续到月亮悄悄爬过他们的头顶,快乐一直延续到李升和阳玲的梦里。

  爱意朦胧,爱意浓浓。

  月亮之下,李升独自一人度过了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

  第二天,阳玲、阳声、李升一同下山。在迂回曲折的山道上,阳声走得更欢,阳玲则款款迈步,李升只得走走停停。不见了阳声的踪影,李升回走向阳玲,在一陡峭的山坡,阳玲顺势俯冲下来,李升本能地张开双臂,撞击令他们融为一体,相互作用,他们脸上迅速有了生化反应产生的红色。

  当阳声在山下呼唤的声音远远地上传时,凭耳朵收到信息的他们变得羞愧。那声音像一瓢冰冷的水浇在他们燃起的欲焰上,又像是一根道德的鞭子抽打在李升身上。此时李升才意识到自己是为人师表的教师,自责中加快了步伐。

  阳玲在石桥街租住下来,有了自己的门面。阳玲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火。那些日子,阳玲很幸福,她似乎每分每秒都在歌唱着。

  一个雨后的夜晚,阳玲和李升到了河中的沙丘上,他们手牵着手,李升第一次向阳玲说出了“我爱你”三个字。缠绵的情感,爱情的旋律,澎湃的激情就这样在他们身心上演。这样的夜晚,在石桥,他们重复享受着,直到假期来临。

  暑期到了,李升不得不离开石桥,回到他县城的家。

  相思的疾苦让两颗年轻的心无所适从。夜晚的时候阳玲常去向田野,去向小河边,来到石桥上,甚至进入到李升工作的学校,她在寻找着爱的寄托。阳玲思念着和李升在一起的那些黑色的夜晚,那种稻香的感觉,当然还有李升把她背过长满鹅卵石小河的那份温馨。

  李升时常和阳玲在梦中相会。半梦半醒中,越过山山水水,“心时常会到达有你在的地方”是他们内心的写照。

  分别不到一周,李升找了个理由和父母说了声,便去了石桥。

  从小站走出,李升沿着从石桥街流出的溪水逆流而上。在临街的小石桥上,他看到了店内忙碌的阳玲。

  李升走近柜台,阳玲惯性将李升当顾客,李升也即兴搞笑了一把:“美女,帮我拿个电筒。”下意识里,阳玲拿手电时,感觉出那声音的熟悉与亲切,伸出去的手抽向李升。

  那一天,他们在欢笑声中度过。

  夜晚来临,他们再次走进黑暗,走向田野,来到小河边。柳树下,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

  草地上,李升骑到阳玲身上。阳玲敞开的胸怀让李升冲动,李升的手游移到靠近阳玲肚脐眼的钮扣上。此时,阳玲紧紧捉住了李升的手。

  “你爱我吗?”阳玲望着李升说。

  李升点点头。

  “你会后悔的。”

  “不会!”

  “你真的不后悔吗?”阳玲颤抖地用手护住私部,“像我这样的山里人,会令你失望的。”

  “我向你发誓……”

  “我不要你发誓。”阳玲用手堵着李升的嘴,“我只要你有这份心。”说着阳玲用手指做了个心的造型。

  阳玲的手势让李升一下子清醒,它似一句温馨提示:“如果爱,请尊重。”李升脑海里突然跳出这么几个字,他犹如一中箭的战将从马上滚落下来,躺在草地上,直喘粗气。最后阳玲拉起李升,轻轻地说:“回去吧”。

  他们一前一后,一路无语走过石桥街,走过那条有如丽江古城的石桥街。街上,居民们正纳凉,绕过一铺一铺的凉床,他们回到店内。

  洗漱后,阳玲必须作出抉择:是让李升留在自己店里,还是想别的办法安顿李升。这一时段阳玲想得最多的是隐藏在心中一个无法启齿的秘密,最终这个秘密让阳玲放弃了第一选择。

  夜深了,他们披着院内的星光久久不愿分开。

  最终阳玲建议李升回到学校过夜,李升才依依不舍离去。

  李升回到学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放假的时候,李升考虑到下个学期将去学习,屋子里属于他个人的东西几乎都被带回县城。在满是尘灰、没有蚊帐的屋子里,李升度过了他一生最不能忘怀,也分外遗憾的一夜。

  那一夜,李升在蚊虫叮咬中度过。

  黎明,阳玲来到李升房间,见李升被蚊子叮咬的模样,心疼中流下了眼泪。

  李升搞笑着逗阳玲开心。可阳玲轻松不起来 ,心里隐隐作痛。这痛后来一直隐藏在阳玲心中。

  五

  李升接到成人高校的录取通知,和学校办了移交手续,离开石桥,重返了就读过的城市。

  在闹热的都市,李升常想着阳玲,他变着花样给阳玲去信,他给她寄都市的明信片,寄题在叶上的诗,或是自画的图画,或是蝴蝶标本,每封信都充满了深情,每封信都给阳玲一份惊喜。

  思念和寂寞煎熬着两颗年轻的心。阳玲以赚更多的钱来安抚自己。李升则常泡在图书馆里,文字和图画抚慰了他孤独的灵魂。爱情魔方让他们失意,也令他们兴奋。

  阳玲不时给李升寄钱,回过去的信大多是要李升注意身体,安心学习。

  一天,生活和工作在这座城市的红姐出现在李升的视野,她是来学院参加校长培训的。

  更加成熟妩媚的红姐见到李升,乐得像个孩子见到她多日不见的玩伴,满身的快乐。在知晓李升就读于学院已一段时间,又不曾跟她联系时,红姐一脸的责怪。李升忙着做解释,说他曾向一些同学打听过她的消息,说他记着昔日,记着同窗,记着窗外的树枝与蓝天,记着窗内的歌声与微笑,青春的音符时常在心头流淌。

  “后来怎么没见你的信?”红姐问李升。

  “我还想问你呢。”李升望着红姐。

  红姐说,她在师院附小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被招到政府工作,可能是异地没及时告之信息,从而断了鸿雁。红姐还告诉李升她现在又回到了从前的学校。

  与红姐的相逢,似乎冲淡了李升对阳玲的情感。学习之余,他们漫步于操场、街道,他们还去了从前就读过的学校,重走了昔日里曾留下他们迹痕的地方,他们甚至像恋人一样,坐在葡萄架下窃窃私语。

  他们没有忘记昔日的班主任老师。星期天,他们特地去拜访了退休在家的老班主任。

  在班主任屋子的墙上,悬挂着几框学生们的毕业留影。他们的到来令班主任很兴奋,他带上老花眼镜指点着有他们的合影,说他记着他们。他们是老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学生。

  交谈中,他们知晓了,老班主任正从事关心下一代工作,担任着市教育系统助学基金会会长,做着《夕阳红》内部刊物的编辑,退下来的老班主任甚是忙碌。

  人在不同阶段有着不同阶段要做的事情,活着的快乐与自身价值的体现,是人生的追求。从老班主任处出来,李升感慨着。

  红姐参加工作一年之后结了婚,对象是师范的同班同学。那同学叫卫东,他是班上最帅气的一个,又是那种能讨女人欢心的男士。红姐看上他,有其虚荣的一面,当时班上甚至外班的一些女生都在追着卫东,红姐不为所动,而她却笑到了最后,这出奇的结果令红姐付出了代价。得到后红姐害怕失去,她老担心卫东会出轨。红姐的担心最终变成了现实,有一天,卫东和一有夫之妇被人捉奸,难堪中红姐放弃了这段不美满的婚姻。

  离婚后人们对她议论颇多,说她看不起在乡下工作的丈夫,说她为了当干部不弃用**去勾引领导,唾沫几乎将红姐淹没。好在红姐定力较好,依旧我行我素,她用行动和时间证明着自己。后来她弃政回归教育,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明。

  红姐对李升说,那段时日,她欲哭无泪,诉说无门。李升说,你为什么没想到能充当安慰天使的小老弟我呢。红姐苦笑着,她说她要强,也爱面子,她怎么能将自己不光彩的一面展示给朋友,更何况是你?李升理解地点点头。

  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真能让人忘却曾经相熟相知甚至相爱的人,仅仅几年时间,同学的那份情谊已尘封为历史。要不是这次的相逢,李升和红姐将会生活在相互隔绝的世界里。

  而昔日曾拥有过的情感,一旦缩短了时空上的距离,有了再次的亲密接触,就像种子,只要给它适宜的环境,就会萌发。

  李升去了红姐家。不知是女人喜爱自己的相片,还是因为李升懂得欣赏,红姐拿出一大堆她的相片给李升看。李升一张一张翻着,陶醉于照片带给他的美,李升从中评选出十幅最佳照片。红姐忙着招待,并不时对相片做些解释说明。

  红姐终于坐了下来,她给李升和自己煮了咖啡。

  谈话漫无边际,淡蓝的柔和的灯光下,穿着打扮特女人味的红姐风情万种。李升和红姐是要好的同学,也是那种有过几分朦胧感觉的异性同学。几年前,他们曾做过这样的梦,希望单独在一起,那只是梦而已。如今他们真在了一起,心境已不如从前纯净,很多方面的改变,令他们顾忌着人生。红姐不再是那个单纯快乐的红姐,李升也不再是心头没有女人的李升,他们依旧幻想着,但都在告诫自己“我和他(她)不可能。”他们是有理智的人类,情感的涌动被消除在萌芽状态。

  红姐送李升回学院,街灯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李升又想起读师范时在这座城市最后一夜的情形,夜晚的星光和灯光映照着一群充满活力与朝气的年轻人,晚风里他们高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地上的影子时聚时散,时长时短。回到宿舍已是空洞凌乱的夜晚,第二天同学们各奔东西。

  寒假来临,李升用阳玲寄来的钱买了相机,他认为青春的阳玲以及阳玲家乡的美景,如不用胶片记录下来,将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同时,李升也认为这是对阳玲最好的回报。放假后,李升带上相机,独自上了高山。

  这次李升是从山的另一面上去的,路程远了一些,但平坦了许多。如果说前两次他走的是直角三角形的直角边,那么这次他是从斜边上上去的。

  山口是梯田,没有瀑布,却有一条小溪伴着山路相向而行。在沙粒和没有长成的石片间,溪水里偶尔能看到突然游动的石鱼,鱼的颜色很象溪流中带着麻点的黄色石条,要是鱼儿不动,人的眼晴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

  路边的草叶已经枯黄,草穗在风中摇曳,白色的穗浪在山坡荡漾,仿若春天里盛开的花枝。树叶又变回了春时的黄,也有的成了红色,加上一些叫不出名来一爪一爪五颜六色的果实,这简直就是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而飞舞的类似蒲公英的绒花,和着充满寒意的北风,让人感觉严冬已经逼近。

  走在蜿蜒曲折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上,李升幻想着,要是能与阳玲一同手挽着手,浪迹在长满高大落叶与长青乔木的林间,像蝴蝶一样飞舞在翠竹丛中,青春的爱恋会有多么幸福。

  石子、山溪、草木、悬崖、峭壁、甚至山路,处处都是风景。李升用相机记录着眼与心的感悟。

  当听到狗群的怒叫声时,李升的心变得欢快紧张起来,李升学着阳家人唤起“黑子”,领头的大黑狗停止了进攻状态,摇起尾巴。听到有客人来,阳玲父母从屋内赶了出来。

  山上冬季的味道似乎更浓,山尖已染上白发。进到白色小屋,李升同样感受到了春天与冬日的交融,阳家人对李升像春天般的温暖,而阳玲对李升却象冬日一样冷漠。

  吃过晚餐李升邀阳玲一起去拜访了李大爷和廖大叔,之后阳玲便躲进自己房间把李升撂给了父母。

  心神不宁的李升琢磨着阳玲细微的变化,也许是长时间的分离让李升变得陌生,也许是《人生》心酸的结局给阳玲影响太深,她害怕得到同样害怕失去,一时无法面对,像含羞草,在被李升碰过之后,她要作一时的关闭?阳玲失去热情的表情和行为令李升很受打击,李升的心像凄厉的北风,使劲想往阳玲房间钻,可阳玲把门窗关着,李升又没有北风的犀利和无畏,他只有等待。

  原本以为自己的爱恋到了炽热的地步,高山之上或许能翻开新的一页,进到爱的天堂,然而李升却像一块从炉中取出晾在一边的铁,只剩下掉锈的份。

  门终于被叫开,睡到留有阳玲体温的被窝,李升兴奋着,激动过后留给他的是无边的黑暗,黑暗又给了他无限的想象,那些开心的画面老被阳玲疏远的场景覆盖,没有经验,也找不出答案的李升,就这样纠结在高山上的寒夜里。

  其时,阳玲和母亲睡在一起也是无法入睡。她甚至瞪着眼睛凝视黑暗。母亲在劝说一番阳玲之后进入了梦乡,阳玲一直矛盾着不能入睡。

  阳玲之所以矛盾,是因她遇上了另外一个对他体贴的男人。他是石桥街上的个体司机,阳玲常随他的车到县城或更大的城市调货。在替阳玲搬运货物的过程中,阳玲心有所动。

  与司机在一起,阳玲内心似乎更踏实。而李升是阳玲的梦想,李升能让阳玲坠入云里雾里,可这种感觉又时常揪阳玲的心。

  让阳玲揪心的不仅仅是李升,还有李升的父母。

  李升曾带阳玲去过他县城的家。在见过李升的父母之后,李升与阳玲的情爱有了阻碍。李升的母亲,不赞成李升与阳玲交往,理由是,阳玲是摆摊的,没有正式工作。李升的父亲对阳玲的家境与身世没有什么想法,倒是对阳玲的美丽有了他过来人的看法,李升的父亲告诉李升:“找女人,不要找得太漂亮。”父母的观点,不仅让李升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他甚至和父母吵了架。

  这份争吵与尴尬,让阳玲畏惧,也让阳玲担心,她不敢想象未来的婆家。生活在深山的阳玲对“荆棘丛生”一词应该比其他人体会得更深,她似乎没有“披荆斩棘”的勇气。

  这样的夜晚阳玲自然会想到那个秘密。

  一觉醒来,房间特别明亮,推开木窗,李升第一次在高山上见到了飞舞的雪花。这种新鲜的感觉一扫了李升一夜胡思乱想的疲惫,几只小狗在雪地上打架,李升也在雪地留下了自己的脚印。

  阳玲从雪地取水烧火做饭,灶门前趁阳玲不注意,李升偷偷抚摸了一下阳玲被火光映红的面颊。

  灶口的火焰、阳玲的头巾、白顶的木屋、山林的雪景、门前的黑狗,让李升想到了相机。洗濑后,李升忙着为阳家人和李大爷、廖大叔他们拍照。

  早餐后,阳玲催李升离开。雪,让深居群山的阳玲家人有些担忧,他们害怕冰冻,李升下不了山。

  在告别阳家父母后,李升踏上了归程,阳玲送着李升。在曾经留下欢乐的丛林,阳玲迟疑地停下脚步。

  林间的落叶已被厚厚的雪花覆盖。

  李升再次端起相机从不同角度给阳玲拍照,拍着拍着,李升从相机的镜头里发现了阳玲眼角渗出的泪滴。

  女人的眼泪是让男人心动的东西,像露珠一样凝结在阳玲脸上的泪水,让李升手足无措。他安慰着阳玲,把阳玲揽入怀中。

  拭去泪花后,阳玲敞开了笑容。老天似乎也在配合着他们,雪地上竟然现出了阳光。

  这种温暖的感觉,让阳玲和李升变得简单,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披着星光的夜晚。

  李升的手,像一条条蚕一点点把阳玲这片桑叶蚕食。

  阳玲闭着眼睛不说话,眼球不停地转动,此时,她仿若置身于事外,思想已游离到了人生的其他方面。

  六

  下山后,李升把阳玲的彩照扩印了出来。他一遍一遍读着,心已飞到了高山之上。然而因为天寒地冻,他上不了高山,他只得在图片上分享阳玲和高山的美。

  在小城的居所里,李升支起画架开始了《我爱……》系列油画创作。

  《我爱……》主体是阳玲,背景是阳玲家乡的山水。

  年关将至,阳玲的生意更是忙碌,原为三天一圩的小镇,几乎天天成了集市,阳玲甚至没有时间外出调货。她常托司机替她带。疲惫中,她没有多少心思去顾及李升。

  其间,李升去过一次石桥,然而当他在阳玲的店子里见到一位跟阳玲打得火热的男士后,他把照片摔给阳玲,赌气离开。李升离开后,阳玲挤出时间去了趟县城。那天李升和孙晔去参加同学聚会,阳玲没见着李升。

  阳玲也开始赌气。没能接触和沟通的他们便在澎湃的责怪对方的声息里将情感掩埋。

  春节过后,李升收到阳玲的来信。信上说,她已不是从前的她,她要和从前的自己告别。

  躲在小城的阁楼里,李升一遍一遍读着阳玲的来信,心神不宁。

  学校开学的日子到了,李升举棋不定。他原本打算过了元霄节,去学院报到。收到阳玲这封特别的信,他想去一趟石桥。

  天微微发亮,李升登上了去石桥最早的一班车。

  车窗外,铁青的枝条在晨晖里似乎有了一点点暖意,那些枝头上黑色的鸟窝,勾起了李升对未来小家对爱情的联想。而原野上枯槁的野草,时不时又让李升伤感。

  李升的突然出现令阳玲有些意外和慌乱。

  商店里依旧有那男士的身影。

  俨然,阳玲和他已是那么回事,此刻李升仿若一下子明白,阳玲在信中写的那句: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我要和从前的自己告别。

  那男士,名叫李建桥,就是前文提到的司机。他在与阳玲的交往中,深深地爱上了阳玲。尽管他知道阳玲深爱着李升,但他一直坚持着,他用他的行动和诚恳的态度,追求着自己的爱,虽然阳玲对他比较冷淡。

  李升再次被表象迷惑,他把《我爱……》交给阳玲后,揪心离开。

  这毕竟是李升第一次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在面对情敌与恋人时,他选择了简单的离开。其时,阳玲和司机并未发展到李升想象的地步。

  李升自从离开石桥,离开那片曾让他无限眷恋的土地,为爱,他没做过努力,他甚至连给阳玲的回信也没有,他以为阳玲的信是对他们的爱最终的判决。

  人在年轻的时候,不会把握,于是错过了让自己遗憾的机会,他们甚至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这样。

  在快要与司机结婚前,阳玲独自去了李升就读的城市。其时,阳声也上了大学,他和李升就读于同一城市。在弟弟阳声的引领下,阳玲见到了李升。

  那天在教室听课,李升出现幻觉,他感觉阳玲在窗外。下课后,急切寻觅,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李升果真见到了阳玲。

  阳声不再是李升教他时候的阳声,他已走出青涩。面对落落大方的阳声,李升为自己曾是阳声的老师感到骄傲。

  阳玲几乎沉默,李升搂着阳声的肩膀,那份亲热劲让阳玲感动。

  阳声说要请老师的客,李升不让,说:“要请客,等你参加工作再说。”

  李升领着阳玲他们去了学院附近的野趣餐厅。李升怀念着乡间,特别是高山上的那份情趣,“野”与“趣”常让李升在酒店的氛围中玩味,野趣餐厅是李升脱产学习期间去得较多的地方。

  用餐后,阳声回了自己的学校。

  李升将阳玲安顿到宾馆后,陪阳玲逛了夜晚的都市。在一个大商场里李升要为阳玲买首饰,阳玲坚决不同意,李升说:“到时再送你”。阳玲依旧摇头。后来倒是阳玲为李升买了一件衬衣。

  阳玲的到来,让李升想了很多很多,他感觉爱就要回来。这种感觉有点像人离世前的回光返照。

  回到宾馆房间,阳玲不说话,一味往李升怀里钻,指尖甚至扣进了李升的皮肉,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李升说,可又不知怎样启齿。

  她想告诉李升,她是一个只读了初一,文化层次很低的女人,她就是《人生》中的巧珍,她和李升的差距太大,她配不上他。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那个秘密,以及由那个秘密演变而成的另一个秘密。在石桥那个夜晚不能启齿的秘密是:她的**在小时候受过伤。因为偷食甜果从树上跌落,树枝曾扦破过她的生殖器官,那次她流了很多血。血,老让她担心自己的完整。由此秘密衍生出的另一个秘密是:她想让李升验证自己小时候的伤口是否弥合与完好,并补偿在石桥李升被蚊虫叮咬的那个夜晚。

  可阳玲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她要结婚了。

  “司机?”李升问。

  阳玲点点头。

  “为什么?”李升摇着阳玲的肩膀。

  眼泪从阳玲眼角滴落,气愤中李升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晨,憔悴的李升来到宾馆。房间里,阳玲再次落泪。

  送走阳玲,李升老想着自己怎么就不如那司机?他想不明白。

  在爱接近尾声的时候,李升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感受,全然没有细想阳玲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他老是抱怨。或许这就是很多爱情走向死亡的原因。

  在回石桥的车上,阳玲把自己从梦中一步一步拉回到现实。

  李建桥在小站接她。下车后的第一时间,阳玲不自在,她觉得愧对了李建桥。

  从小站出来,阳玲默默无语,阳玲边走边想着李建桥对她的好。

  记得有一次调货,突遇暴雨,李建桥为阳玲抢搬货物,全身被淋湿。

  还有一次,阳玲调的货被人偷抢,又是李建桥挺身而出。

  这次外出,阳玲告诉李建桥,她想去看看在石城读书的弟弟。其实李建桥心里明白,她是想去见李升。

  婚前的李建桥似乎很包容,因为有爱心,他很能谅解阳玲的过往。其实,阳玲也只是心里有过李升而已。

  石城之行后,阳玲不再妄想。

  七

  暑期过去,李升完成了学业,他面临着再一次分配。因为学历的拔高,他被分配到邯城八中,进了他第一次分配时想进而未能进去的学校。

  似乎每一个年轻人都要经历情感上的磨难,在碰得头破血流等伤疤好了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情感的抉择。这种抉择相对于前一轮回多了些成熟,却少了些激情。一年之后,李升与邯城八中一位叫王一凤的教师结了婚。婚后的李升,在事业上取得了更为突出的成绩,他走向了学校领导岗位。这对李升来说似乎不太相称。他太年轻,当干部似乎不是他的理想。在人们怀疑的目光里,李升的行政管理工作做得同样有成效。

  阳玲也热热闹闹结了婚,尽管结婚后,阳玲和司机先是因为《我爱……》的油画发生争吵,后因没生孩子争吵加剧,但他们还是一天天把日子过了下去。

  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升去省台参加“爱心行动”节目录制,他见到了高小雅。高小雅告诉他,她在省台做编导。她说她很想念在石桥的朋友。李升告诉高小雅,姚生智因一连串的事情逼得他选择了援藏,他说他憎恨石桥。高小雅说:“年轻的时候,人在情感上不清醒,有一份无知的激情,但毕竟年轻。现在想来,我们还是渴望那份青春。”李升只是笑笑。

  节目录制完成后,李升去了高小雅省城的家。他除带了高小雅在石桥爱吃的零食外,还买了一只石雕的梅花鹿送给高小雅。在李升的心目中高小雅是一只曾受过伤的梅花鹿。

  后来李升以《梅》为题写了一篇散文,高小雅把它拍成电视MTV。他们都在怀念着那段青春的岁月,那份青春的伤逝。

  结婚后李升与王一凤住在学校里。对于男人来说有了家庭,有了事业,心也安顿了下来。对家庭他要肩负着做男人的责任,在社会上他要树立自身形象,因此好些年李升就这么中规中矩地过着。

  在经历一段平静的生活之后,李升被教职工推选为学校校长,应酬多了起来。一次,李升遇到了在县城开歌厅的阳玲。辫子改成直发的阳玲那种忧伤的美与动人的歌声再一次深深地刺激了李升,他沉醉在一份分外喜悦也分外遗憾的情绪里。此时他才觉得人生有很多事情是天意。

  阳玲的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丧了生,阳玲成了世界上孤苦的女人。在失去丈夫的日子,阳玲把《我爱……》一刀一刀割破。阳玲认为要不是因为《我爱……》的油画,也许丈夫不会出车祸。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李建桥曾与阳玲因画争吵过。给阳玲留下《我爱……》,原本是想赞美爱情,结果却惹下了祸患,这是李升不曾料想到的。

  阳玲不愿在石桥街做生意,她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到县城开了歌厅。歌厅,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面对成熟中带着些许忧伤的阳玲,李升要给她关爱。

  随着往来次数的增多,李升在感情上出现了缝隙,情感的天平有了些摇摆。

  寂静的家庭生活,让李升觉得单调,观念上李升也在发生着变化,他时常问自己,人活一生应该怎样度过?他甚至怀疑那些传统的常人化的做人模式,于是又生出了许多苦恼。

  苦恼中他常去阳玲的歌厅,在那里他似乎能寻到某种解脱与满足。毕竟李升在社会上是有影响的人士,他不得不节制自己的行为。于是李升又提起那只因行政管理工作而荒毁了的画笔,把自己的一腔心思寄托在画布上。

  一次,李升和客人在阳玲的歌厅唱歌,王一凤找了过来。在见过阳玲之后,王一凤与李升的争吵升级。

  家庭的纠纷被旁人察觉,于是学校里对李升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了八到十种版本。李升像一只囚禁在笼中的猛兽,只有无可奈何地面对现实。

  然而事情并没有李升想象的那么简单。局里的领导找李升谈话来了,李升的妻子也提出了离婚。索性,李升向组织提出了辞呈,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曾经风光无限的李升惨兮兮的,在伤痛中他似乎又得到了解脱。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有起有落,有分有合,在经历一番闹热之后,终归得走向了寂寞。

  离婚时儿子李乐判给了王一凤,李升承担着李乐的生活抚养费,李升成了孤独的男人。

  离婚后的李升告别邯城,去了省城高小雅那儿。他把一幅题为《柳林》的国画送给了高小雅,并在上面题了一首小诗。

  我在石桥边

  看清清流水

  流水告诉我

  她是大地的精灵

  奔流是她的个性

  我在小河边

  看依依垂柳

  垂柳告诉我

  她是小河的情人

  摇摆是她的风情

  李升送这幅画是想给高小雅一份回忆与安慰,也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高小雅说:“学校边的柳林充满了诗意,在石桥时,我常独自走向柳林,没想到它给你也留下了这么美好的印象。可惜,我们很难再回到那地方。”

  李升说:“路要往回走很难。”

  高小雅并不明白李升的处境,当然不懂得李升的心态。在高小雅家呆了一会儿,李升便离去。

  离开高小雅,李升乘飞机去了在西部一个城市办了私立学校的孙晔那儿。在那里他尽心尽力为学校工作着,在一种淡出淡入的境界里积聚力量,他带的美术生和自己的画作给学校带来了很好声誉。

  孤单里,李升常想起两个女人,一个是王一凤,一个是阳玲。他常想,王一凤为什么要这样待他,几年的夫妻的生活,她竟然不给他一点情面,她真是个笨女人。

  阳玲带给他的是美好的回忆,小河边的漫步,山野中的牵手,歌厅里的倾诉,当然还有与阳玲相爱过程中她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李升心情沉重。

  假期来临,李升决定外出走走。旅游地他首选了丽江。

  在丽江古城,李升奇迹般邂逅了阳玲,与阳玲漫步丽江街头,李升又找回了石桥的感觉,他甚至有了定居丽江的想法。

  匆匆,阳玲将旅行途中原本为李升买的要送给李升用来做印章的石头转交给李升,随团离去。

  回归后,李升用阳玲送的石头刻了“林深”一方印。

  林之深处留给李升的是无限美好,而谐音“铃声”对从事教育工作的李升来说是一份责任,也是一种享受。“林深”又是阳玲和李升名字谐音的组合,当然还有诸如“灵神”等其他一些寓意,就像他们的丽江奇遇有如灵神相助一般。

  后来的岁月,李升的画作上都戳有“林深”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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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丝塘

  □王佩红

  一

  铁丝塘是个多雾的小镇,一条长长的青石街巷,充斥着南杂北货,挤满了赶墟的人群,隔开了两个县城:街的南面叫衡南,街的北面叫衡山(现在的衡东)。

  南面的铺子打铁,北面的铺子卖布;南面地摊上摆着竹制品、山货、茶叶,北面货架里罗列着胭脂、煤油、药丸;街面上随处可见卖针线、洋火的,炸油饼、麻花的,不时还会传来几声吆喝,在小镇灰蒙蒙的天空回荡。铁丝塘的墟是热闹的。铁丝塘的墟出名不是街道北边的洋货,而是慕名远道而来的山货、干货大贩子,篾竹制品批发量很大,即便是街外的贩牛场也是湘南闻名的。我老爷爷的爷爷就是挑一付箩筐担子挤在墟场的一员。

  老爷爷的爷爷从衡州城里贩点日用洋货到铁丝塘镇街南面换些干货土特产,再挑到大浦、霞流、栗木等墟场去卖,如此天天逢集便天天小贩,挣小钱也养活了我老爷爷几兄弟。

  在老爷爷三十岁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院子,东厢房住着大老婆,西湘房住着小老婆。北街卖布的铺子就是我老爷爷开的。镇里达官贵人的美眷有事没事都喜欢往铺里跑,看看又到了什么新的花色做旗袍。

  我老爷爷是一个读过私塾的商人,穿一袭长衫,戴一副金边眼镜,还写得一手好字。我大老奶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了。我二老奶奶就搬进了东厢房。因为二老奶奶也没有生育,于是,在我老爷爷年近不惑之时,又娶了一个年轻的绝色女子为妾,住进了西厢房。

  二

  那些大大小小的贩子,赶集中间歇息时会在街南面当阳的茶馆铺子喝杯当地有名的藤茶,问问行情,交换信息,也聊些铁丝塘的本土故事。

  铁丝塘的铁铺子是有名的,活儿做得好,再细的铁工件都能打造出来,街上打铁的多是没钱读书的人,但铁匠们却有个骄傲了几百年的故事传说,让在这条街上来去的人都从心里佩服衡南“铁匠”的思想智慧与文才天份,这便是我老爷爷的爷爷讲给我老爷爷听,我老爷爷又传给我爷爷的一幅铁匠铺出的上联:

  “铁丝塘,开铁铺,坐南朝北,打东西。”

  相传这幅已有几百年历史的上联,是明代的一个铁匠出的,至今仍未求得佳对。我老爷爷虽然喜弄文墨,但要对上此联却显得力不从心。

  在生意之余,我老爷爷喜欢抽一支大烟,听小妾来一段湘剧高腔。这不奇怪,因为那小妾本是个唱湘剧的戏子。年仅18岁,在镇里的大戏台唱戏,唱的是清代王船山先生创作的《龙舟会》,高亢的歌喉和惊艳的扮相深深地吸引了我老爷爷的眼球。也不知花了多少两银子,小老奶奶从此娶进家门。

  老爷爷眯缝着眼,在冬日的暖阳下,听着听着,就睡去了。也只打一小会的盹,然后唤小妾研墨铺纸,他要对对子。小妾便在一旁立着,看。老爷爷于是就问:这幅怎样?小妾也就怯怯地答曰:老爷,平仄不对呢!我老爷爷便很宠爱地用手背抚了抚小妾的脸。这年芳18的小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尤物呢!

  三

  说来铁丝塘的名字应该与“打铁”或多或少是有着关联的。

  据说从汉武帝那时起,镇上的铁铺便常要接受历代朝廷的“御”活,这个偏远古镇是来过很多位识文断字的钦差的,他们吃过铁丝塘的干菜与野味,也喝过铁丝塘的土制藤茶。当铁丝塘的山货、土杂特产或铁器、篾竹从湘江大浦码头流入洞庭、长江、吴淞口时,铁丝塘镇便名扬江南,并且漂洋过海誉满乾坤,于是乎这幅铁匠们出的上联便让铁丝塘的铁匠们代代自豪,活儿也做得更加精细出名了。

  能在一两千年前那个没有铜铁“拉丝”设备的冷兵器时代把铁棍“打”成如头发粗细的铁丝技术,应是古代铁匠们的工艺创作奇迹,所以干粗活、重活、流黑汗的铁匠们是值得这个镇子的人去尊重的。

  只是铁匠却难有娶妻生子的,在镇外荒丘上,有一片没有墓碑的孤坟,常年荒草萋萋,无人祭拜。因为铁匠无子息,生时,整日在铁铺里叮叮铛铛“打东西”,死了,便掩埋在黄土山坡上,那荒冢与小镇周边的田垅山坳、翠色竹海以及千年的古柏苍松,在落日下构成了一幅绝美的风景画。

  就在铁丝塘镇南面的铁铺里有一个年轻的铁匠,虽没有正式读过书,但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在自己的这一辈子里,对上“祖宗”的上联,并且能够娶妻生子,将这幅完整的对联世世代代传下去。

  四

  我的小老奶奶除了会唱湘剧,还会拉二胡。老爷爷做生意时常外出,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月半年。她便倚坐在青砖灰檐的古屋旁,对着残垣断壁下倦困的石龟,拉一曲凄怆哀怨的《江河水》。乐曲开始,双管从最低音区起奏,旋律连续四次四度上扬,悲愤之情迸发,随后旋律即层层下落以引出主题。“一个弱女子望着逝去的江河水无助而凄惨的哭泣,似乎那淘淘的江河水就是她倾泄不止的眼泪。 ”

  小桥下,流水在无语的老牛脚边喘息;夕照里,农夫蹲在犁耙边揉搓树叶卷着烟筒;溪底下,鱼虾螺蚌在清纯的水里沉沉浮浮;而溪边的小树已成了呼春唤燕的柳云。

  日月天天来去,四季岁岁轮回。这哀怨的声音终于打动了年轻的铁匠。

  铁匠寻声而去,原来这宣泄之声来自于北面的布铺,原来拉二胡的就是那个有名的湘剧花旦。

  他立于门前讨一杯水,声音有些颤:“姐姐,给一杯水吧!”小女子玉簪斜插,莲步轻移,长袖掩面,却迅疾地斜睨他一眼,那勾人的眼神摄走了他的魂魄。

  她袅娜着唱戏般的腰枝,在前堂回旋,指若兰花,肤若凝脂。将一杯清水递到小铁匠手中,还有意无意轻触了一下那打铁的手。

  第二天,我的小老奶奶拿着家里的一根直径2厘米的铁棒,来到对面的铁铺找小铁匠,她要打一根凉衣服的铁丝。

  铁铺里就师徒两人,老师傅坐着歇息着,抽一根长旱烟。小徒儿光着上身,正嘿嗬嘿嗬干得欢,脸很黑,黑而油光闪闪,裸露的身体上淌着一层发亮的黑汗。衣服系在腰际,身板很壮实。“高大健硕”,女子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与她见过的我老爷爷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区别。

  春天,正是桃花梨花盛开的时节。小女子每天都来看她的铁丝打好了没有,小铁匠也会时不时来讨杯水喝。小女子的脸儿灿若桃花,小铁匠的目光也日渐灼热。

  五

  我的老爷爷走了已三个月了,他要去日本买一批洋布回来。

  我的小老奶奶与小铁匠在后山的一块草地上见面。

  月光色,女子香。梨花飘飘,心旌摇荡。

  女子与小铁匠相拥在月下。

  小铁匠哪见过女人,他几下扒掉了女子的衣服。当那洁白无瑕的玉体横呈在小铁匠身下,当月色如薄雾浸润着女子长长的黑发,当芬芳的白丁香在小铁匠手中颤抖,当带露的玫瑰花缓缓开放的时候,小铁匠集聚千年的神力终于爆发了,他低沉而快速地吼了一声,完成了一个男孩到男人的过程。

  我的小老奶奶闭着眼,回味着小铁匠疯狂的吻,不要命的搓揉和强有力的拥抱,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令小铁匠疑惑不解的是,小女子的身下俨然开了一朵桃花,那是处子的血啊!

  他似有些惊恐并带着几分诚意,轻轻地捧着小女子灵秀的面庞。

  “等着我,等我打铁赚了钱,我带你到海角天涯。”

  六

  那个有着美丽传说的多雾的小镇,是有着血色罗裙的,太阳穿过浓雾,静静地燃烧,就象罗裙的毛边焚烧了起来。

  铁匠与戏子的故事也在这样的春天激情演绎着。

  铁匠喜欢听湘剧,我的小老奶奶就给他唱“四大连台”和“六大记”,“四大连台”为《封神传》、《目连传》、《西游记》、《精忠传》。“六大记”为《金印记》、《投笔记》、《白兔记》、《拜月记》、《荆钗记》、《琵琶记》。一连几天,在布铺,在野林,在鹿鸣的山岗和荒凉的青冢,随处可记取他们年轻放浪的足迹。

  铁匠牵住我的小老奶奶的手,感到打铁不再是全部的生活。他又一次揽住我的小老奶奶的肩,描绘着未来生活的蓝图。

  “宝贝,我们会有钱的。我带你离开,我们永远在一起。”

  但我的老爷爷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腼着肚子的小老奶奶关进了西厢房。

  我的小老奶奶躺在雕花的床上,透过格子木窗射进的一点微光,依稀看见小铁匠俊朗的身影,听到他爽快的笑声和句句动人心扉的情语呢喃。

  半年后,小老奶奶生下一子,是难产。接生婆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老爷爷摇了摇头,挥了挥手。

  小老奶奶死了。

  无限的怜爱和不舍,万分的怨恨和无奈。这一刻,已随风远扬。

  再没有高亢悠远的清唱,再没有如泣如诉的琴声;也不再有纤纤素手,红袖添香。但有儿子,白白胖胖,笑起来那么天真无暇。

  我的老爷爷悲喜交集。

  南街的铁匠铺关门了。老铁匠告老还乡,去了衡南乡下。小铁匠悔不当初,遁入空门,削发为僧。

  在离铁丝塘三十公里处,有一座庙宇,叫天神庙。庙里有一位僧人在望联盘坐,似在参悟,忘却了身边的尘世喧哗。

  突然有一日,似有神灵托梦。僧人忽得一联:

  “湘剧场,唱湘戏,涂红抹黑,乱清白。”

  七

  剧情到这里已近尾声。

  老爷爷老了,我的爷爷接过了箩担子,这担子又传给了我父亲,我的父亲接过了箩担子一摇一晃地“悠悠”到土改分田。

  铁丝塘的对联故事就这样传了下来。

  我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而今都已成故人。

  天神庙也换了主持。日日香火鼎盛。

  新的铁丝塘镇街上已很难找到当年的丝毫古风模样,街两边的木板房门铺全换成了水泥预制板砌的二三层小楼。除墟日外,小镇平时很冷清,只有过年或清明中秋,才能见到那些一身风尘又春风得意、满怀疲惫又笑容满面在外打拚的年轻人。

  铁丝塘,我生长的摇篮。

  又一轮圆月升起,湘剧场,涂红抹黑,又一幕悲喜剧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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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青色的挽歌

  □王华

  ——写这篇小说,是为了慰藉我病榻上的一位矿工朋友。纵使,一篇小说,远远失重于一个人青壮的生命。

  一

  萧逸夫精干精干的,撩开衣服身子两侧,凸显的排骨,就好比老婆晓珍的搓衣板。

  晓珍问萧逸夫,想吃么子东西不?你尽管开口。

  萧逸夫奋力撑起上身,单薄得就是一片叶子,一片秋天落地的叶子,喉咙涩涩的,说:我什么也不想吃。用手一摸,又追问晓珍:我枕头底下的几页纸呢?

  晓珍勾着脑壳,打马虎眼:几页什么纸?心里咕咚一下,掉进了枯井里,生怕萧逸夫晓得那几页纸上的内容。

  萧逸夫侧着身子,翻开枕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萧逸夫一下子冒汗了。晓珍赶紧扶住他。萧逸夫说:是一个我设计的矿山工装草图。弄丢了。哎……

  晓珍的心一下子从枯井里扯上来了,有些悲酸。手伸进衣兜里,拿出了收好的那几页草图。

  萧逸夫接了,又埋着脑壳在纸上划划改改。消瘦的面颊,苍白的本身就是一张稿纸。

  晓珍转过脸去,手,像筛糠似的伸进裤兜里,担心那一纸诊断书还在不在。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诊断书今天早晨才拿到手的。

  早餐是稀饭。萧逸夫顽强的,完成一场重大战役一样,在晓珍的热望里喝得嗞嗞作响。他在内心里,希望晓珍懂得,我还能喝。饭后,晓珍洗干净了搪瓷碗,搁在病床左侧的柜子上,为萧逸夫带了几把被子,把丈夫盖得清透舒服。萧逸夫又问了晓珍一句:我的诊断结果怎么样,不是今天出来吗?晓珍说:待会儿,主治医生会送过来的。

  真的没有片刻功夫,主治医生一脸轻松,进了病房,对萧逸夫说:你的淋巴只是有些炎症,偏重,住些日子就好了。并把天文似的诊断报告交给萧逸夫,一些病征指数萧逸夫看不懂,但,那诊断结果的几个汉字,虽然写得龙飞凤舞,还是一眼看出来了:淋巴炎。心里宽慰了许多,逢人就说:我说不碍事的,我说不碍事的,淋巴炎,淋巴炎。同在一屋的病友,都满脸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两份诊断书,全是晓珍这个女人出的主意。有些东西,瞒着是一种保护,比如,癌症晚期。萧逸夫的淋巴癌已经扩散,不让他晓得,对于萧逸夫来说,反倒是一种轻松。

  二

  得知儿子萧逸夫得了这个万恶的病,父亲肖受益还在镇上的“后事店子”里,戴着老花眼镜,一把锋利的裁缝剪刀,喀嚓喀嚓的剪着藏青色的布料,有些手抖。肖受益,这个店名为“后事店子”的店子,是他在矿山退休之后开的。专门为百年的人提供寿衣、花圈、钱纸、柏香、鞭炮等。这个矿区,人口密度大,一年到头,隔三差五,就突如其来放鞭炮了,悠长的铜锣声弥散开来,根植在民俗里的关于报丧的声音,让人也习以为常。肖受益听着这个声音,不知怎的,有些幸福和兴奋,关键,是有生意登门了,荷包又发箍了。

  肖受益,男,1946年生,祖籍衡阳西渡。在没有进矿之前,依靠一手精湛的裁缝技术,在乡下行时的很,年轻时粉饰了好多乡村姑娘的闺梦,就是几尺布料,经他的手出来,穿在身上把人都扮得标致一些。这让肖受益增添了很多自豪感。1972年,水口山铅锌矿大批量招收矿工,有些文化底子的肖受益,靠每年给村支书做年衣结就的关系,顺利推荐当了工人,剪不离身,一把亲密的裁缝剪刀,也带到了矿上。

  肖受益当了矿工,本身是不做寿衣的,对寿衣有一种莫名的抵触,几乎到了封剪的地步。肖受益在水口山,是采矿工人,当地叫“打窿”,初来乍到,三班倒,在井下干的是爆破工,和原来得心应手的裁缝专业十里不搭八里,隔行如隔山。在岩石丛林里打发青壮的雄性时光,风钻的声嘶力竭和爆破的烟子朦胧,身前是石头,身后是石头,更容易让男人,焦黄着二指,大口大口往肺腑里汹烟,在沉寂的坚硬的岩壁,靠着,裤裆里的短火,不自觉的威风凛凛,好想有个出膛的靶心。在采场里,肖受益更想着情场上的一些事。因为,肖受益这个爆破学徒工,出井后穿着自己裁剪的中山装,一身爽朗走在矿区,目光像敌占区的探照灯,来来回回寻找目标。起初,一些未找对象的快乐的像麻雀的女青工,对这个笔挺中山装,热乎得很,都表现出进一步的交往意愿。等打听出肖受益是井下工人时,都晃着脑袋,像生水和热油,一下子陌生了。肖受益心里落差很大,他妈的,老子原来在农村,眼睛都看花,现在吃国家粮了,找对象是咯架卵劲头,怄气加锅盖。肖受益原来女人追她,现在他追女人,反倒被拒之门外。可工人这个身份,如果回乡找个闺女,那还是要得价起,顺手拈来的事情。问题卡壳在父母那里,好歹你肖受益是吃皇粮了,是工人阶级了,得找个身份对称的堂客,这一直是他父母的择媳主张。肖受益是个孝子,在择偶的征途上高举父母的伟大旗帜,寻寻觅觅了许多年,还是一室一桌一椅一张单人床,每天下班压在床板上贪睡,有些时候手淫,廉价的建设牌香烟和青春一道消耗。

  奇迹总是打埋伏的。肖受益的爱情,山不转水转,来的时候不可抗拒。

  肖受益和往常一样,进班前麻木的听完工区长的派班和安全学习,和自己的风钻工搭档一前一后进了班。风钻工老黄手里捉着几只钎头径直去了采场,爆破工的他转道去了炸药库,亮出爆破证签名领了两包4.5公斤的硝铵炸药,几米导火索和几发雷管,肩扛手提,脚踩着套靴,咚咚咚,一段下山风刮一般下了来,旋即往采场和老黄会合。一进采场,不好了,只见老黄手里捏着根撬棍,横躺在采场崩落的一块大松石下,面门的血,数条毛毛虫,下坡的小车一样顺流而下。肖受益抖落炸药雷管,疯一般呼喊着:“老黄,老黄,…………”没有一丝回应。肖受益狂奔而出,直往计数台打地面的调度电话,哭喊着报告了事故。人死不能复活,矿上组织人手把老黄抬了出来。肖受益整夜守护在老黄的身边,为老黄卸去一身血肉模糊的工装,用清水默默地,轻轻的,为老黄擦洗身子,衡阳话叫“抹尸”,一丝不苟。就连哭着的老黄堂客,年仅18岁的女儿都感觉意外。矿上一把操办了老黄的后事,也从寿衣店子里买来了清一色的藏青色的寿衣。肖受益小心翼翼的替老黄僵硬的套上,小了,穿不进去。肖受益腾腾腾地从宿舍里拿来了那把闭合已久的剪刀,要求矿上从寿衣店子里重新扯来了他报出去的布料尺码,三下五去二,咔嚓咔嚓,好比屋顶下冰雹,嘈嘈切切,一袋烟的功夫,藏青色的一套寿衣就裁好了。在昏黄的更衣室里,肖受益脚踩缝纫机的踏板,那缝纫针像群鸡啄米,针脚密密,让人谛听出一种哀鸣的味道。肖受益一气呵成的一套寿衣,让全部参与操办老黄丧事的人刮目相看,看不出,肖受益还藏着一手绝活,做寿衣。

  就是这一套寿衣,让肖受益的爱情柳暗花明了,老黄的女儿顺利的抵了老黄的职,进了更衣室专门打理下井的工装,或洗或补,在折得平整放进矿工各自的衣格子里。老黄的女儿叫黄菊,在更衣室的工作,补衣服的内容大于洗衣服的内容。刚开始缝补衣服,经常被缝纫针扎破手指头,衔在嘴里有些想哭。不知怎的,这个时候,黄菊突然想到一个人,肖受益,为父亲做人生最后一套衣服的肖受益。爱情这个东西,只要上心,就有眉目了,就有水到渠成的把握了。肖受益出于对遗忘工友后代的关爱,买了一本《裁剪基础》给黄菊,送了也就松了。哪晓得,黄菊没几天就大胆的约肖受益散步。肖受益有些喜不自禁,没有想到,这个该死的裁缝手艺,给自己带来骄傲和失落的手艺,一次意外的真诚出手,为自己收获了一生的爱情,直至婚姻。黄菊的衣服越补越好,肖受益的日子也越过越滋润,没有多久,儿子,他们的婚姻产品,萧逸夫出生了,一声清脆的啼哭,一个无限的希望也诞生了。

  三

  萧逸夫从小对颜色非常敏感,辨别能力显示出高人一等。在五六岁的时候,手工折纸,扎鸟,折船,叠板,速度快,造型好,令一起玩的小朋友羡慕不已。更令肖受益夫妇意想不到的是,一年的大伏天,狗热得脑袋贴在墙根,红舌头被哈出来的热气震得一颤一颤的。萧逸夫擅自将一件单裤剪断了,穿在腰子上,在矿区神气的走着,很类似今天的西装短裤。气的肖受益对萧逸夫一顿暴打,被黄菊无限惋惜扯住了。事后,肖受益又觉得下手重了,心里升腾出一种痛。黄菊的一些女同事都说,你的崽将来是一个出色的服装设计师,你看你看,咯小就表露出非凡之举。肖受益想来想去,觉得像那么一回事。两口子省吃俭用,别人吃肉他俩吃萝卜,别人住楼房他俩住平房;寒暑假,八岁就送萧逸夫去衡阳师院,学习美术特长;萧逸夫也争气,画画不但形似,更有一种活脱的东西渗透在画里。十二三岁的时候,要穿花格子上衣,喇叭裤,大头鞋,蓄着一头长头发,经常背着一个画夹子,一个人,心无旁骛,在矿区公园里安静的写生。一个打窿的父亲,一个踩缝纫机的母亲,供养着一个尊贵的美术特长生,日子是清苦的,也是蛮有期盼的。特别是黄菊,一到寒暑假,削尖耳朵打探各种美术的培训班,把两个人的工资都喂给了儿子的美术爱好。一次,在长沙师大学习水彩的萧逸夫,十万火急打电话向母亲求援,要和同学去田汉大剧院看时装表演,需要几百块钱,在电话里,还特地摆出一大堆理由:时装是布料的时尚美术,对于我正在学习的水彩画,是一种潜在的补充,对于颜色的捕捉,更是受益。说了一大堆,黄菊嚼着牙齿,瞒着肖受益,电子汇兑了一千块钱去了。萧逸夫慷慨在同学面前亮了亮门票,有些得意。一个来自矿山的孩子,有机会近距离享受时装盛宴,心里充盈了许多的骄奢。事后,萧逸夫学完这个短期培训,头发更深了,裤子也带洞了,身上的T恤,图案是自己设计的,独立特行,与父母在一些好言相劝方面,有了分歧,甚至有了冲突。

  萧逸夫的文化成绩也不赖,在矿山的高级中学,轰轰烈烈搞了一个美术展览,长头发的男孩,忧郁的眼神,前卫的穿着,让他在校园里有了崇拜的女生。时值高三,萧逸夫态度坚决要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在井下工作的父亲,一天背了个帆布工具袋,穿着一身工作服,来学校看望萧逸夫,顺便问问美术老师,若是崽伢子真的考上了美院,一年的学费到底要多少。萧逸夫见了父亲,匆匆的和父亲在葡萄长廊说了几句:我要你不要来,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一脸倔强,迅速的逃离了,生怕追捧自己的男女同学看见了,一个背着帆布工具袋的父亲来看自己。肖受益有些发憷,自己的儿子怎么变得这样要面子?他找到了美术老师,问清了如果考上美院,一年的学费要3万元左右。

  肖受益和老婆商量,说矿区活跃一支白喜事操办队伍,邀请他去主剪,做寿衣,给30元一套的加工价。时间逼人,儿子萧逸夫上美院的学费还有一个相当大的窟窿。黄菊眼角溢出几颗清泪,算是默许了。萧逸夫住校,周日才回来打一转,要么是拿钱,要么是拿衣服。周一到周六,肖受益的剪刀有容光焕发,咔嚓咔嚓;黄菊把缝纫机踩得风生水起;一个裁,一个缝,把寿衣做的既有数量,又有质量,在简陋的平房里,藏青色的,人生最后的服装,被这两口子加工得有些忘我。儿子萧逸夫恰巧一个周末回来了。看见父母加工清一色的服装,就问:哪里有咯多衣服要做/?黄菊忙岔开话题,说是一家服装厂来料加工的。萧逸夫看见藏青色,用手去摸,告诉父亲,藏青色是一种蓝与黑的过度色,其色素与视觉感浅于黑、深于蓝,是一种很好的服装搭配色。肖受益忙点点头,说,是的,是的,还是我儿子懂得多。黄菊一摸脑壳,说:老肖,我忘记告诉你了,你工区通知你去加班。向老肖使了眼神,老肖心领神会,两口子手脚利索收拾好满屋的裁缝摊子现场,藏青色一下子溃退和龟缩了。萧受益赶紧出了门,脱了身。

  四

  萧逸夫高考发挥失利,被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录取了。他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

  大学三年,萧逸夫一门心思,沉浸在服装设计的理论里。自己一味追求的服装设计,原来是以人体为对象,构思服装并加以形态化的创作过程。服装设计除了必须具有一般工业产品设计类同的实用性、审美性和经济性之外,还必须适应人的生理、心理需要,使人-服装-环境协调统一。萧逸夫一下子觉得父亲,当了一辈子的裁缝,那是凭经验在做衣服,不晓得什么设计原理。所谓的设计原理,是美学的比例、平衡、韵律、加强和协调统一形式法则在服装设计中的运用。父亲对什么三原形、黄金率矩形和平方根矩形,这些公认的具有美的比例关系的形式,几乎是一窍不通。父亲的一把稀旧的皮尺,量体裁衣,总是和新潮不搭界。所以,学习服装设计的萧逸夫,看不起自己的父亲,正如外人看不起打窿这个职业一样。

  大学毕业之后,萧逸夫面临择业。他制作了精美的个人简历,在人才市场投递了十多份,都石沉大海。他第一次感觉,进校门和出校门是两回事。原来社会上传闻的“毕业就是失业”的这句话,应验在自己的身上。在求职的路上,肖受益为儿子买了手机,买了名牌的衣服,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真正踏进社会,那稚嫩在T恤上的描绘,别人会说你有毛病,还是要依靠父母的辛苦钱来为自己挣面子。刚开始,招聘的人问:那个学校的?萧逸夫答:职业技术学院的。下一个。别人冷冷的喊。又过了一段时间,萧逸夫抓住湖南这边的毕业证还没有电子注册,花了600块钱,买了湖南师大美术学院的一个假毕业证,混迹各大人才招聘市场。有心栽花,就是不结果。一身疲惫,萧逸夫又回到父母身边,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

  而这个时候,肖受益到了内退的年龄。而且,办理内退,可以让子女顺利抵职。肖受益和黄菊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萧逸夫,进矿当上了一名矿工,按照政策,井下缺员,子承父业,照例当上了一名本科的爆破工。生活,某种程度上你不相信都不行,本身就是一个圆周运动。

  五

  萧逸夫在井下总有一颗不安定的心。一个学服装设计专业的,整天和石头打交道,没有了比例,没有了平衡,没有了韵律,没有了加强,没有了协调统一,有了森然,有了壁垒,有了陌生,有了灰暗。他和井下打窿几乎有些格格不入。

  萧逸夫一天无精打采,在掌子面别人打钻一个口罩灰不溜秋,汗馊味浓点,也戴起来严严实实。可他,雪白的口罩垂在胸前,有些一尘不染。安全检查的来了,他象征性用手压着在鼻子下。一次,公司的一个领导下井检查,穿了一件很抢眼的工装:藏青色的短袖,颈口借鉴了西服的款式,又兼备了夹克的束身。一下子抢注了萧逸夫的眼球!出井后,他经多方打听,原来是公司的机关职业夏装,穿上这样的款型,就无形中说明你是机关工作人员,是下来指导检查工作的。比一比自己矿里的工装,老气横秋的深蓝色咔叽布,几十年来一直是这个颜色,没有季节之分,没有男女之分,在矿山穿工作服是件逆来顺受的事情。萧逸夫有一个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之后,也分在公司机关。萧逸夫费了好多嘴舌,说我想拥有一套你那样的藏青色的工作服。缠不过面子,高中同学送给了他一套。他捧在手里,用专业的眼光审阅这件作品,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第二天,萧逸夫浑身都是劲,穿在身上,换上套鞋,戴上安全帽,胸口挂个口罩,下井做事,一身鹤立鸡群的藏青色,出现在熟悉的工友和熟悉的巷道中间。这个时候,一个年长的风钻工一把扯住他:你是架背时鬼,穿着咯身衣服来上班!一句话就是一根导火索,大家截住了萧逸夫,非要他剥掉衣服,甚至有些暴力。萧逸夫不明其理,双手紧紧护着自己,像一个女性面对兽欲强大的强奸犯。

  你架匣子鬼,你装蒜装得太像了!

  你父亲叫肖受益,专门做寿衣!

  你穿咯身东西,败了我们的彩头!

  ……

  萧逸夫忽然明白,原来,藏青色在井下这个地带,在井下这些陌生的人当中,是一种凶煞的颜色,是一种深恶痛绝的颜色。他一声长啸,扒开人群,逃了。

  六

  萧逸夫把那身藏青色的夏装,用一个塑料袋装了,压在自己的衣柜里,棱对棱,缝对缝,熨得齐齐整整。一直到结婚,到婚后自己身体不舒服,住进了医院,手指头也没有弹过,那套藏青色的半根纱。

  偏偏,矿里招标工装制作,广泛征求员工意见。作为曾经学过服装设计的矿工,他在病床上有些忐忑不安。萧逸夫心情十分复杂,颤抖着,在床上完成了一套设计草图:开颈、束腰、深蓝、长袖。

  七

  萧逸夫终究抗拒不过淋巴癌,一个月后,在对自己设计工装的草图递上去,期盼回复的等待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入殓的那天,矿上来了好多工友,同在井下打窿的工友。晓珍把丈夫珍藏的那套藏青色的短袖工装,褪去塑料袋,递给脸色铁青的公公肖受益。肖受益双手电触一样,揩过儿子的每一寸肌肤,缓缓地,缓缓地,为儿子穿上心仪不已的,藏青色的工装。忽地,灵堂周遭,是一片悲嚎,雄性的,爆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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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面典型

  □西岭

  顾主任最近很郁闷。

  打从基层单位调任局机关办公室主任以来,面对办公室工作人员上班来得晚、下班走得早和工作时间串门闲聊、上网炒股的散漫作风,顾主任头疼不已,一直在寻思如何扭转这股歪风。

  顾主任想,当前都提倡以人为本,办公室管理也不能例外。顾主任决定“化整为零”的策略,采取个个击破的方法,逐个找工作人员苦口婆心地谈话。顾主任充分发挥自己曾经当过教师的优势,对工作人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让顾主任没想到的是,谈心的时候,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好好听从顾主任劝告,重新做人,痛改前非,可是在实际工作中,大家却依然我行我素。

  这让顾主任很恼火。

  敬酒不吃吃罚酒,顾主任决心找一个反面典型,杀鸡给猴看,刹刹这股歪风。

  第一个被顾主任逮住的是负责接电话的老陈。周二上午,从外地出差提前回来的顾主任在楼下拨打老陈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顾主任还没发话,倒是老陈先问了:“顾主任,您在外出差还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有什么指示?”

  顾主任避开老陈的话,反问老陈:“你在办公室吗?”

  “您打的不就是我办公室的电话吗?我,8点前就来办公室了,有什么吩咐,您安排就是。”电话那头,老陈的声音坚定而响亮。

  顾主任没有回答,挂了电话,径直来到老陈办公室,却发现老陈的办公室“衙门紧闭”。顾主任伸出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门,也没有丁点反应。

  顾主任铁青着脸再次拨通了老陈办公室的电话:“老陈,上班都快一个小时了,你说你在办公室?我就在你办公室门口,你把门打开吧!”

  “顾……顾……顾主任,您怎么提前回来了?我在外面,马上就到。”

  好你个老陈,不但把公家的电话与你自己的小灵通捆绑,还跟我玩太极,看我怎么收拾你!顾主任在心里狠狠的骂了句。回到办公室,顾主任立马拟定了两条处罚老陈的措施,一是责令老陈立即停用与单位电话捆绑的小灵通,二是扣发老陈本月的出勤奖。

  下午,顾主任正要组织召开会议宣布处罚决定,单位头儿李局长来电话了:“老顾,老陈是县委组织部吴副部长的亲戚,他把小灵通与办公室电话捆绑,出发点还是好的,目的是为了随时随地都能接听到上级、下级打来的电话?关于老陈上班迟到的事情,我看,该严厉批评的还是要严厉批评。”

  顾主任不曾想到,老陈居然是吴副部长的亲戚,而且局长对这件事还这么关心,亲自打电话来,幸亏自己没有宣布,如果因为老陈得罪了吴副部长,导致李局长无法下台,那自己岂不是犯了大错?

  顾主任决定另寻“典型”。

  周三上午10点的时候,顾主任特意在每个办公室门前转悠。顾主任发现有3个办公室空无一人,而有一个办公室起码聚集了5个人,正在谈论股票和周末春游的事情。

  顾主任伸出手刚要敲门,忽的停在半空中。顾主任想,杀鸡儆猴得讲究策略,反面典型不宜抓得太多。想着想着,顾主任就来到文秘人员小陈的办公室门口。顾主任发现小陈的办公室门半开着,背对着门口的小陈正在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脑。

  顾主任轻轻地走到小陈背后,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想不到小陈居然正在一家黄色网站观看一个一丝不挂的外国女郎,而且,电脑左下角还挂了两个QQ。

  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典型吗?顾主任心头一喜。

  “小陈!”顾主任板着脸喊了一声。

  小陈惊了一跳,把网页一关,猛一回头,发现顾主任正虎视眈眈站在身后。

  “顾……顾……顾主任,您好!”

  “小陈,上班时间怎么可以……”

  “我……我……”小陈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你要好好反省一下啊!”顾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回到办公室,顾主任正在思忖如何处理小陈上班时间浏览黄色网站的事,急促的电话声响了起来。拿起电话,顾主任听到了头儿李局长的声音:“老顾,刚才接到物价局牛局长的电话,他说他的亲戚上班时间上网聊天……噢,对了,牛局长的亲戚就是我们单位的文秘小陈……老顾,你是知道的,物价局与我们局关系甚密,不能得罪啊!”

  “嗯,知道了,李局长,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了!”

  顾主任放下电话,叫来小陈做了一通思想工作。末了,顾主任拿出单位的电话薄,问小陈:“小陈,你知道我们办公室工作人员的人脉关系吗?”

  小陈盯着顾主任看了一会,小心地说:“老陈是吴副部长的亲戚,老吴是县政府陆秘书长的表弟,小李是县委办李副主任的侄子……”

  小陈的回答让顾主任心头一凉,看来,办公室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那门卫老郑和干临时工的保洁员老齐两人呢?”

  “这两人我倒是不清楚。”

  “噢,这样啊!”

  周五的时候,局里组织基层单位负责人在五楼召开大会。会议开始前,应邀而来出席会议的马副县长兴致勃勃地在李局长的陪同下,下了车就直奔会议室。

  上楼梯时,马副县长看到楼梯上零星的散落着不少烟蒂和纸屑,脸上登时乌云密布。

  李局长十分生气,立马拿出手机拨通了顾主任的电话:“顾主任,老齐今天还没来上班?怎么楼梯间这么脏?”

  顾主任嗫嗫地回答:“我看看。”顾主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楼梯间,气得火冒三丈,心里暗暗骂道:好你个老齐,明知今天要开会,却不提前来搞卫生。

  顾主任立即拨通了老齐的电话,吼道:“老齐,你在哪里啊?

  “我……,我……”老齐断断续续的回答让顾主任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你什么你呀!你明天不要来上班了!”

  顾主任气呼呼地返回办公室,正在寻思如何把老齐树为反面典型,李局长的电话就来了:“顾主任啊,你知道吗?咱们单位的老齐是县财政局朱局长的老婆的表姐,财政局可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啊!朱局长刚才来电话,说老齐正在他家里帮忙打扫卫生,我们单位楼梯间的卫生,你就从外面临时雇请一个人来打扫一下吧。”

  顾主任一听,一下懵了,怎么,老齐也是关系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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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 茹

  □邹兆明

  周官和白茹是农业大学的同班同学。白茹来自西南山区,从小在清爽的空气里生长,在洁净的山泉中滋润,水灵灵的像一支晨露里的玉兰,毫不含糊地被称之为农大“校花”。爱美的男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缠绵在她的石榴裙下。在白茹的追恋人群中,自然少不了农大的高才生周官。在白茹的眼里,周官那张刻板的古铜色的脸,酷似父亲那幅老农民的尊颜。从美学的角度讲,根本不具有能引起人们喜爱和愉悦感的魅力。但他才华超群,又有一股子牛劲,将是科学天际的明星。周官很有自知之明,他悉知与众多的男生比美,自己的排位至少在三位数后,他只有潜身在图书馆的书山中默默地苦读,以求得个貌不出众,才高惊人的英名来获取白茹的芳心。

  毕业了,白茹收敛了美丽校花的光环,抖落了石榴裙下的一张张献媚的白脸和铺天而来的金钱地位,毅然回到了她的山区老家。周官考上了研究生,悉心研究优良茹种。他与白茹之间的鸿讯往来从未间断,电波传情、网络沟通、书信抒怀交递使用,对白茹家乡的土质、气候、茹种传承无一不详查,还有那难言的痴情无日不借题发挥。

  周官通过几年的潜心研究,从实验室到实验田,从实验田到实验室反反复复百折不挠,成功地研究出了一个优良的红茹品种,教授赐名为“黄金蛋”,因为这种茹耐病害、产量高、营养丰富,金黄色,活像铸成的金蛋,周官经教授同意把从实验田里收获的第一蔸“黄金蛋”共30颗送给老同学白茹,作为山区大面积栽培的种子。他精心制作了一个木板箱,把30颗“黄金蛋”用保护袋包好装在里面。牢牢地钉上封口,在木箱正面写上收件人的地址、姓名,在背面写上:送你一份厚礼—黄金蛋。周官赠。并把“黄金蛋”三个字写得粗粗的,极为显眼。他准备到邮局把木箱寄给白茹。

  老教授看穿了周官的心思: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他批准周官亲自把“黄金蛋”送到白茹家乡,并指导育种,进行大面积栽培。

  周官喜出望外,立即整理好行装,扛着装“黄金蛋”的沉重木箱到长途汽车站乘车前往白茹家乡。车上,他发短讯告诉白茹:“我已乘长途汽车上路,将与你一起大面积栽培‘黄金蛋’。”

  周官到达白茹家乡的县城车站。他把“黄金蛋”从车顶的行李架上卸下与行李包一起放在车站的人行道上,掏出手机,准备告诉白茹,自己已到县城。谁知,手机无电,他急了,扫视四周,见车站一角的烟摊上有一座公用电话,他连忙跑过去,拨通了白茹的手机,电话里,那甜甜的高兴得不亦乐乎的朗朗笑声像一支兴奋剂激活了周官的第六神经,把他的全身疲劳扫除得干干净净。白茹在电话里指令周官在车站等候,她马上就到。周官回到放行李处,一看,糟了,行李包独在,“黄金蛋”不翼而飞。他急忙向四周的乘客打听:“请问,各位见到我的“黄金蛋”没有?”“什么?黄金蛋,那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乱放呢?”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周官急得团团转。这时,一个从刚进站的客车上下来的乘客说:“我在进城时,从车窗往外看,见一辆摩托车上座着两个男青年,一个驾车,一人紧抱着一个木箱座在后面,我清楚地看到,木箱上写着“黄金蛋”几个字,他们向西南山区方向去了。”周官对那位乘客说:“谢谢你提供的讯息。”他背上行李包,登上一辆出租摩托车说:“请全速向西南山区追!”

  白茹收到周官的短讯,就立刻整装骑摩托车出山迎接久违的老同学。虽然已是九九艳阳天,山区还带着十足的寒意,白茹脱去厚重的冬装,穿上粉红的紧身羊毛衫,下配深绿色的弹力牛仔裤,特意把本具魅力的身材曲条描绘得格分妖娆,然后,登上乌黑的长统羊皮马靴,戴起大红防护头魁,一头烫着微波的金发随肩披涌。崭新的大红摩托车像一匹赤兔马驮着一位靓丽俊俏的武士在盘山公路上攀登。车后的尾气与山间的地云融为一体,形成一缕缕银色的祥云,把万绿丛中的那朵红花映衬得光彩四溢。

  白茹加足马力,登上山峰,正好手机响起,周官已在县城车站报到。她只得喘了口粗气,立即飞车下山。盘山路顺势而下,一路春风吹拂,一路彩云飞舞,很快就到了山下。白茹在一片茂密的树丛旁停车,准备整理一下装束。忽听到树丛里有轻轻的男人细语,一个较粗的声音说:“老弟,我看这个木箱上写的是一份厚礼黄金蛋,还有什么周官赠,这肯定是个贪官送给情人的,幸好给我们截住了,来!我们砸开它,把黄金蛋分掉吧,我们可发大财了。”白茹听到“黄金蛋”“周官”,立即绷紧了神经,侧耳细听。一个较细小的声音说:“大哥,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们可承受不起,何况是贪官的脏物,我们更不能要,我们还是把它送到纪委去吧。”听到此,白茹再也按奈不住,她想周官莫不是遭到抢劫。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大声喊道:“黄金蛋怎么落到你们手里,周官在哪里?”粗男人气势凶凶地说:“原来你就是那贪官的情人,对不起,纪委见!”说着,他们迅速的抱起木箱登上摩托车,向县城方向飞奔而去。白茹也登上摩托车,跟在他们后面,边走边喊着:“喂,请你们停下来开箱看看,那不是黄金,是茹种。周官不是贪官,是姓周名官。”不管白茹怎样呼喊,前面的车一直在全速前进,白茹只有踩足油门,全速追赶。

  途中,周官的摩托车迎面驶来,他看到带着“黄金蛋”的两个男人,立刻叫司机调头。白茹由于全神贯注瞪着前面的目标,又加上集中精力驾车,根本没有注意正在调头的摩托,她从周官的眼前飞驶而过。周官看清了从眼前飞过的正是白茹,于是,他高声呼喊:“白茹,白茹,……”紧追不舍。于是三辆摩托车尾随着在公路上疾奔。

  纪委办公室里,两个不速之客把一个沉重的木箱放在办公桌上说:“请领导查实,这是贪官送给情人的黄金蛋,被我们捡到了,特来交公。”说完,他俩登上摩托飞了。白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说:“请领导查明,这木箱里装的是农学院研究成功的优良茹种,取名为“黄金蛋”。这个周官是农学博士,他是特意把“黄金蛋”送到我们山区并指导大面积种植的。”周官进来了,他紧紧的握着白茹的手说:“谢谢你,你辛苦了。”白茹不顾一切地紧抱着周官,依偎在他的怀里。纪委的同志看着眼前这一幕,无须调查,已明真象。纪委书记笑着说:“误会已经过去,感谢博士对山区人民的厚爱。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志者事业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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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 贝

  刘杰军

  一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彻底改变了赵新的一生,肇事司机赵全当场弃车逃逸,不知所踪,赵新的右手被轧断,妻子离家出走,身体的残缺,家庭的破碎,让赵新一下子跌入了人生的低谷。

  赵全与赵新同村,他逃跑后,家里只有一位七旬的老母亲,老太太把儿子的车卖了钱拿给赵新治病,还在他家住了下来,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她说:“我儿子造的孽,我这个当娘的就算是做牛做马也要偿还。”

  老太太每天起早贪黑,除了照顾赵新的生活起居,还出去捡垃圾,可是赵新始终没有跟老太太说过一句话,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一家人的仇恨。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老太太一如往常出去捡垃圾,没过多久,她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关上房门,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捡了件宝贝。”

  赵新半信半疑,心里想:“垃圾堆里怎么可能捡到宝贝?”

  由不得赵新不信,因为第二天,老太太拾到宝贝的消息便象长了翅膀似地在村里传开了。

  隔壁的张婶偷偷告诉赵新,昨天她跟老太太一块儿捡垃圾,突然就看见老太太蹲在地上,把啥东西塞进怀里,然后连慌里慌张地跑了,连捡垃圾的工具都忘了拿,说到这,张婶压低了声音:“她不是还欠你五万块赔偿款吗?有了这宝贝,让她赶紧还了吧。”

  赵新思前想后,开口向老太太索要剩余的五万块赔偿款,老太太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赵新就恶狠狠地说:“你要是不还,我就上法院告你。”老太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好吧,明天我们就去县里把它给卖了。”

  第二天天一亮,老太太和赵新一起来到了县里的古玩店,店主听明来意,领着老太太进了里屋,不一会,只见店主一边摇头一边走出来,说:“玉确实是好玉,但是现在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玉的价格已经一落千丈了,我只能出两万块钱。不过……”

  赵新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店主又说:“老婶子,我跟您说实话吧,您要是不急钱用的话,大可以再收藏两三年,等行情好了再出手,至少可以卖到这个价。”店主伸出一个手指头在老太太面前晃了晃。

  赵新连忙问:“多少?”

  “十万。”店主说。

  赵新顿时睁大了眼睛,当他和老太太正准备起身回家时,店主突然又叫住了他们,说:“老婶子,您这块玉到时候千万别卖给别人,一定要卖给我。对了,您儿子现在有工作吗?要不这样吧,我留他在我店里干活,过两年您把这块玉卖给我,到时候我再付您8万块钱,行不?”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店主又说:“话可说好了,要是您到时候不把玉卖给我,那这两年的工钱我可一分钱都不会付给他。”

  赵新喜出望外,他正愁到处找不到工作,现在不但有人要用他,而且还是在县城。

  就这样,老太太一个人回了家,赵新留了下来。

  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赵新没有回过家,老太太不时会来看他,带着家乡的土特产、衣服,还有叮嘱。老太太越来越苍老了,背越来越驼,就象家乡那座苍老的拱桥,赵新依然很冷漠,尽管他常常会觉得老太太很可怜,但只要一看到那支残缺的右手,仇恨就会立刻填满他的胸膛。

  那天晚上,风很大,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赵新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张婶,她告诉赵新说老太太快不行了,赵新赶紧回到家,只见老太太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已经奄奄一息了,见到赵新回来,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吃力地解开衣服的钮扣,从胸口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在赵新的手心。赵新急忙接了,借着微弱的灯光,他发现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霎那间,一种被愚弄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赵新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这是什么?这是宝贝?”

  老太太摇了摇头,这时,门开了,店主挟着寒风闯了进来,原来他是听说老太太不行的消息后马上赶来的,他对赵新说:“你不要怪她,是我让她这样做的。”

  原来,两年前,店主在村里收购古家具时听说了老太太和赵新的事情,老太太向他哭诉说赵新最近因为一直没找到工作而情绪低落,她担心他会有轻生的念头,店主为老太太的真诚而感动,也为赵新的固执而叹息,让她把一块石头藏在怀里,骗赵新说自己得到了宝贝,这样至少可以让赵新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不但要照顾你,还要去捡垃圾贴补家用,你觉得她是为了什么?她难道不是已经把你当成了亲生儿子看待吗?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到?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动?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你对生活不要失去信心,希望你对老太太好一点,让她安享晚年,可是我没想到,这两年里,老太太还在捡垃圾,身上还一直藏着这块石头。”

  老太太用力睁开了眼睛,她望着赵新,说:“孩子,我这几年攒了五万块钱,全藏在枕头下面了,都是给你的。”

  说到这,赵新低下了头,他的手用力揉搓着那块石头,上面还有老太太体温。

  “我知道你迟早会知道真相,可是我听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石头都能够捂热,人心肯定也能捂热,仇恨也能够消除吧?”老太太望着赵新,眼神中写满了怜爱。

  赵新紧紧握住了那块石头,泪水雨一般涌出他的眼眶,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娘!”

  可惜老太太已经听不到了,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屋子里,只听见两个男人伤心的哭泣……

来源:常宁文学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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