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古柏的年头估计村里无人能够说清。它长在外人入村、我们进城的必经之路上,离曾经的常新公路不到一百米。柏叶的清香,弥漫整个村庄。它很高大,大约有小水桶那么粗,树皮裂成了一块儿块儿的,像片片鱼鳞。它的下半部分树干光秃秃的,几乎没有枝叶,看上去千疮百孔,上半部分枝叶繁茂,青翠欲滴,好像一把高擎着的墨绿色的巨伞,荫翳蔽日,给过往行人挡雨遮阴。每一根树枝、每一片叶子都从各个方向向上伸展着,直冲云端,或许是争相沐浴太阳的光辉,也或许是向大自然展示一种生存状态吧。
数里外,就能看到这参天大柏树。它使这片土地有了灵气,这也是有史以来在这块闭塞、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的第一棵成才的柏树。进城的外村人常常绕道也要来看看,更要听听栗山湾的故事。当年,开代祖公詹盛嵩跟随曾国藩的湘军征战广西,退役湖南时,携广西南丹逃难之女陆氏——太平天国洪秀全之嫡外甥女还乡,生二男一女。长子荣方又生曾祖父等六子,六子再开枝散叶,是为栗山湾;次男顺庭(南詹正骨创始人)及其后人是为栗塘湾。曾祖父早年参加革命,擅长枪支修造,曾经将某种机枪由每分钟发射十几次升级改造为每分钟可发几十次而立下军功。后因身患肺结核回乡修养,终因家境贫穷,无钱医治而英年早逝,连带他准备病愈后跟随红军上井冈山的梦想一起埋进了黄土。他的二弟、三弟、五弟、六弟,年轻时均为国民党部队的连级以上军官,四弟则同他一样,均在共产党的军队里任职。他们出生寒门农家,曾食不果腹、陪人读书、寄人篱下。靠自己的聪明才智,靠自己的顽强意志,经历了千难万阻,克服了重重障碍,一生孜孜矻矻,殚智竭力,衣不求华,食不厌粗,即便谋得一官半职,也不敢丝毫逸豫。除了曾祖父和他的五弟,其他兄弟四人,包括兄弟六人的妻室,均活到九十以上高龄。他们的子孙中,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人或“学而优则仕”或因投军立功而吃上“皇粮”,在那个年代,一度成为佳话令人称羡,方圆数里广为传扬。
这是一棵侧柏,它的叶子扁平,不像一般的柏树那样长着会扎人的针叶。它是谁种下的,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早已无人可考。它的周围,有不少长着尖刺的灌木丛和小乔木,这让它看起来更加鹤立鸡群,更像一个威武的斗士。夏天,树下是孩子们纳凉的好地方,都赶到这儿,或站或坐,凉悠悠的。要下雨了,就紧跑一阵到树下避雨,等雨停了,再继续干活或者继续赶路。天寒地冻的时候,它依然苍翠欲滴,迎着凛冽的西北风,不以为然地挺立着,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那时从村里进城,柏树下是必经之路。从城里回家走到柏树下,就感觉到家了——它是路标,是心灵的安慰。小时候跟大人一起进城,男男女女,喜欢约着一起。人越多,感觉走路也就越有劲。小孩子走不动了,大人就喊:“快跑呀,快到柏树下了,到树下等我们。”孩子们便来了劲,一个个越过大人,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前冲。疯跑一气,到柏树下便停住脚步,仰头看着树,一脸的自豪,仿佛是得胜归来的将军。大人们呢,也因为忽悠了小孩而暗自偷笑。
去年过年回乡下,发现村子里住的人少了——一部分人家搬到了县城、省城,甚至更远的地方;一部分人家搬到了建在衡枣公路连接线旁的门面房。柏树也因为邻村线路改造被外村一个人砍去了一些枝干——说也奇怪,那个砍树人的儿子, 没隔多久,突然死了。柏树下的小路早已不见,一条宽敞的大路改道入村,叔叔们的小轿车可以直接开到各自的家门口。
我的爷爷奶奶都早已入土为安。在历史的长河中,无论他们是平凡还是伟大,都只能是昙花一现。健在的老人,谈起那棵参天柏树,那棵给村里人福佑的树和柏树下的故事,仍然还是那样津津乐道——因为它的年龄,被老人们赋予了神性;因为先祖们的故事,它的生命便被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
那棵古柏,它经历的风风雨雨实在是太多太多,它成为了历史的见证。所以,在增添年轮的同时,它参透了尘世,悟出了禅意。新的时代,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古柏依旧傲然屹立,无论风霜雨雪,时代更替,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村子里的一切,人与事,人与人。象明月一样朗照于天地之间,见证和指引着我们前进。
而我们,也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长大,更多的,是对古柏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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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詹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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