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当属秘境之地吧?哪怕是从未涉足此地的人,单听名字也能感受到其内蕴的静谧来——自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名“常宁”,至今一千两百多年的光阴里,这里都不动声色地任凭光阴流转着。天宝元年,大唐仍是盛世,唐玄宗与杨贵妃正如胶似漆,诗仙李太白正如日中天,挟着大唐遗风的名字——常宁,就此确定,千余年来都未曾改变。在她的版图上,北面的湘江与东面的舂陵水形同天堑,南面的屏藩五岭更是古人难以逾越的天险,貌似坦途的西面则毗邻盛产异蛇、瘴雨蛮烟、古时流放之地的永州。所以,此处命中注定会是宁静的一隅。即便是秦皇汉武南征百越,黄巢全国转战,徐霞客孤身楚游,洪秀全北上建立太平天国,他们全都对此地无暇顾及,都只会借湘江的舟楫之便匆匆而过。倒是大儒王夫之乐得隐居于此,闲看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舒……
从北往南,常宁越来越高。南面的崇山峻岭都属于南岭山系的阳明山余脉。阳明山论面积要远大于五岭之一的骑田岭,偏偏却未能跻身南岭五岭之列。常宁南部山系距南岳如此之近,也偏偏不是衡山山系而划为阳明山余脉。如此地势,倒是让此处江河多浩荡南来、逶迤北去,只因不能冲破南岭的阻隔,而不得不舍弃离自己更近的南海,汇入长江后再奔东海而去。这是一方山水的宿命,一如历史中幸运而又尴尬的常宁城——战国时的楚地、三国时属吴国,说是南方的百越文明,却又被中原文明所主宰。身处湖湘文化圈,却又站在南越文化的边缘。湘楚文化、吴越文化、中原文化都在这里交融碰撞,似乎谁都像,似乎又谁都不像!
南部的群山让此地文人多了很多遐想空间,历史上的“常宁八景”中,竟有两处与南部山系有关,一为“南岭霁雪”,一为“泉峰夕照”。清初时石鼓书院山长李继圣曾写诗《泉峰夕照》称,“矗起西南亘碧空,馀光低遇万山红。”如今站在常宁城中远望,仍可见南面横亘着的座座山峰连绵不绝,且越远的山越高,全都融入了天空的蓝色里。近年来空气质量越来越好,很多日子里都能望见山顶风力发电机的绰约身姿。傍晚时分若有夕阳返照,群山都沐浴在夕阳的红光里,完全是一个多彩的世界。反倒是近处的山越发没了个性,要么浑圆的一团,要么平直的一列。山与山之间高高低低的稻田,轮回着葱茏和金黄,之间的日子则泛着粼粼的波光。
从冬到春,常宁的色彩越来越丰富。冬日里,天堂山巅的皑皑白雪在飘渺的云雾里闪耀,偶尔映入眼帘的几点或红或黄的帐篷,定是赏雪人躲风避雪的宁静港湾。春天里,罗桥的樱花、塔山的杜鹃、水口山的黄桃次第而开,与零散的桃李交相辉映,或粉、或白、或红、或紫,装点着常宁的青山绿水。西岭和白沙的牡丹、芍药也紧随其后,在舂陵水畔的湿润气流中、在大义山脉的石灰岩山地悄然绽放,直至入夏。紧接着,洋泉、蓬塘的荷花又开了,清香扑鼻、绵延壮观的场景一直保持到夏意渐浓、秋意伊始。秋冬交汇时节,蔚为大观的油茶花漫山遍岭地怒放着,如同被雪花覆盖一般,树上白花花一片,地面一片白花花,与悄然更换了脸谱、或红或黄的枫、桕、梧桐,深深浅浅地为油茶林平添了几许生动的颜色。
小城被两条平静的河流环抱,一为宜水、一为潭水,二水切开南部的重峦叠嶂,带着南岭的湿热气息婉约南来,沿途左一条溪,右一条汊,常宁话称之为“小港子”,像根须一样植入了常宁的体内,繁衍出一个个村落城镇,滋养着常宁的春夏秋冬。乡亲们的祖上大多由江西、四川等地迁来,因身处古郴州、永州、衡州的接合部,融合日久的赣言方、湘方言、蜀方言,以及土著瑶语一道,都在常宁大地上吆喝着,南腔北调——与耒阳、桂阳接壤就带着耒阳、桂阳腔,他们可都是三国名城啊,说不定就是汉之遗风呢!与祁东、祁阳毗邻就带着祁东、祁阳腔,那也是大唐气象吧,浯溪碑林的大唐风流还在啊!与衡南隔江相望的地方,则自然会染上一点衡南腔,那也不错的,古衡州官方话语遗存呢,妥妥的湘方言活化石!
从远古到现在,常宁的人文都是兴盛的。毕竟“代不乏学士文人踵生期间”,可“及考其生平撰述,传者十无一二焉……”有感于此,常宁人、清代“咸同中兴”时期安徽巡抚唐训方遂“采之郡县志、访其亲友及其子孙”“先后搜罗纂集成书”,编纂《常宁诗文存》一书十二卷,整理收录了常宁自北宋至清道光年间的大量诗文,其中不少作品都是从当时的孤本、残本上得来,让先人的作品在几近消亡的时刻终又重见天日,得以启迪后生——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解决了我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的问题,“俾后之学者开卷恍接其言”。某种意义上讲,常宁的鼎盛人文,源自训方,又始于训方……
夜晚,我沿宜、潭二水防洪堤散步,心潮澎湃间记下此文。银汉遥遥宇宙洪荒,一轮明月已悄然挂在天上!
来源:衡阳晚报
作者:崔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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