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中午,太阳像个火球在头顶燃烧,长满豆荚的田埂上,一个矮小的身影挑着一担谷子在奔跑,汗水在脸上纵横,成熟的豆荚在他的脚上画出条条血痕,他无暇顾及。突然,一道坎拦住了他,他刹住脚步,顿了顿肩上的扁担,憋足了劲,奋力一跃,然而,他没有迈过那道坎,他,连同他的满担谷子倾倒在地,金灿灿的谷粒向草丛中逃逸,他坐在那里,欲哭无泪。
他为什么要这么急?因为再过两个小时,等午休时间一过,他必须神定气闲的站在讲台上,给他的学生讲勾股玄定理,那双指缝间还沾着泥巴的手将要在黑板上画出颇显他才气的图形,虽然裤腿高高挽起,还是在田间劳作的造型,但双脚坚定而自信,一个中午未曾眯过的眼炯炯有神,只就着几根咸菜喝了几口稀饭的嘴将要吐出妙语连珠,绝不言先前半点艰辛。
他就是我的父亲。
他,或者他们被赋予了一个特殊的极具时代色彩的名字——半边户。
父亲一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瘦弱,祖父母疑其不能成活,大有任其自生自灭之嫌。当残余日寇路过我的家乡的时候,祖父母将他用一个米斗装着塞进衣橱里,带着其他几个儿女逃命去了,是二伯三伯舍不得这个弟弟,偷偷地折回来,将装着父亲的斗塞进一个箩筐,用一根扁担,一人抬一头,连拖带拽的离开了那个充满危险的地方,日寇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躲在后山靠近老屋的樟木丛中。
二伯说,他亲眼看见几双大头皮靴有力地踩过,大气都不敢出。当危险远去,祖父母归来,两个孩子才抬着爸爸从灌木丛中爬出来。我不知道那时祖父母脸上的表情是惊讶还是羞愧。而我,对这个故事百听不厌,有感激,更有怀念——我的二伯和三伯!
父亲三十岁了还没娶亲,因为在靠力气吃饭的农村,又矮又瘦的父亲实在不是个丈夫的最佳人选,然而我的妈妈——父亲的一个远方表叔的女儿看上了他——就因为他写得一首好字,画得几幅好画。
父亲成家之后表现出做人的全部热情,在逢年过节的日子里,母亲总是会收到父亲的小礼物,一条火红的围巾,一枚用硬币烧铸成的戒指——那一年,母亲怀孕了,想极了吃一口蛤蟆肉。父亲听母亲一念叨,二话没说,背起锄头就出了门。父亲站在深冬的田野里,顶着刺骨的北风,一锄一锄的刨,在几乎刨完了整个农田,父亲的脸被冻成猪肝色之后,终于刨到了一只青蛙。
母亲说:“你爸爸是矮了点,可他是绝对的男人。”从母亲自豪的神情里,我知道,卑微的父亲,用勤劳的手,细腻的心,履行了一个丈夫的责任。
记忆中的父亲总在扮演两重身份,家里的农民,学校的老师。
当那次偶然撞见父亲在一道坎前的无助,我对着他的背影嚎啕大哭,我恨那坎太不理解父亲,他是拼了命在赶时间啊,它还要如此为难他。
父亲看见身后的我,站起身,微笑的走来,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这有什么,来,帮爸爸捧起地上的谷。”他转身,蹲下,用长满茧的手在草丛里扒拉起来。
我立即止住哭,在烈日下和父亲将散在草丛中的谷粒一颗颗的揪出来。从那以后,遇到人生的每一个坎,我都不惧怕,因为我坚信,即便事情糟糕如谷粒散落无觅处,也还有回到箩筐的可能。我知道,是父亲,收起那颗绝望的心,教会了我这一切,他是一个好父亲。
因为矮小,父亲的学生常常捉弄他:给他起绰号,在他的课堂里捣乱,甚至有一次,他们用弹弓打破了他的头,父亲一边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叹息:“这些孩子,我得教会他们一个道理——有些人比身体有缺陷的人更可笑!”
我从那时起,极其厌恶教师这个职业,所以中考填报志愿时,我选择了医生,然而,父亲偷偷的改了我的志愿,当我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时,他淡淡地说:“正因为这些孩子无知,才需要老师给他们指路,特别是乡村。”
我做了一名真正的乡村教师,而且一做就是10年。十年里,清贫、疲惫、茫然常常困扰着我。而每一次回到家中,父亲和我就会开始那永久不变的对话:
“教学成绩怎么样?”
“还好!”
“学生喜欢你吗?”
“正在努力!”
受了委屈时,我会不留情面的朝父亲发泄,他开导的话也只有重复那么几句:“教师就是个守望者,守住良知,守住信仰。有人会远离你,总有一些人靠近你,代代相传,希望之灯才不会熄灭。”
是的,父亲将这盏灯交给了我,我怎敢轻言放弃?
2004年,父亲退休了,而我通过选拔考试进城任教,与父亲见面的日子很少,父亲也很少进城,除非是一些特别的日子。
2008年5月的一天,父亲告诉我他要进城,让我在东风广场接他。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在东风广场张望。那是汶川大地震之后,一场义捐正在此地轰轰烈烈的进行。我在他来的路口徘徊,却不见父亲的踪影。忽然,广播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刚才是哪位好心人捐了钱,请您到主席台登记姓名,我们好替灾区人民感谢您。”一连呼了几遍,没有人回应。蓦然,我看见人堆中挤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涨红了脸,费力地在人堆里穿行,然后朝人堆之外“逃”去。我的眼泪簌簌而下——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一生默默无闻的父亲,他只是想以这种默然的方式,履行一个有良知的公民的责任。
如今,父亲最爱做的事就是在村头村尾转悠,作村中孩子的免费辅导老师。碰上喜欢斗嘴,上树捣鸟窝等顽劣的孩子,他会拉着孩子的手坐下来,讲讲道理,俨然成了这一村孩子的守望者。
或许你的父亲生来高大帅气,家境殷实,一开始就站在让人仰视至少不歧视的高度,而我的瘦小的父亲,卑微的父亲,付出常人难以感受到的的艰辛,同样认真地履行了做人的全部使命,他踮起脚尖,将“人”字写到让我仰视的高度。
唯有如此,他在我心中的高度无与伦比!(雷金莲)
谨以此文,献给坚守农村教育岗位几十年如一日的前辈们,献给像父亲一样卑微,却一生不忘做人使命的父亲。
—— 后记
来源:
作者:雷金莲
编辑:redcloud